阎停鹤携人赶上城楼时,望见眼前景象,头顶如吹过一阵沁凉的风。只见黑压压的突厥大军如同一团席卷大地的阴云,此刻正停驻在这座小小的上宜城前,随时预备着以其雷霆之势来摧毁一切阻碍。押在后阵的是着重甲的骑兵,如恶鬼煞神一般,往前则是行列齐整的步兵,此刻正有数百人举着大半人高的盾牌齐齐往前。
即使是在隔得如此之远的城墙,也能听到铁甲铮鸣之声。在这一片肃杀下,这座小城的城墙仿佛在随着敌人踏出的每一步而颤抖。
忽地撞出一阵沉闷的轰鸣,只见数百面盾牌并成了一面令人望而生畏的铁墙,一排金色尖顶铁盔出现在这道铁墙上方,正是突厥的弓箭手。
霎时一齐弯弓搭箭,弓弦颤动的声音旋即被箭矢破空而去的尖啸淹没。
数千支前赴后继的长箭蹿上长天,前赴后继且一往无前地向城墙射来,如同一场倾盆的黑雨。
然而落地扬起的却是一蓬蓬血花。
“快!竖盾!”阎停鹤立马喝道。
一面面盾牌立时举过头顶,可仓促之间防备不及,加之这箭雨来得太急太密,寻着那缝儿便往人身上穿,一时有人受伤倒地哀嚎,更有甚者被钉在了门楼之上,如同一块挂肉钩子上的死肉。
鲜热的血在砖缝间蜿蜒。
晋军忙于招架这来势汹汹的箭雨之时,突厥那边又从阵列中推出十几架云梯来,其形制比之普通的云梯更加复杂严密,底下三对车轮架着两根横杠,在和梯子形成的空间之间用铁皮围成一间小屋,里头装着上百个突厥士兵。
如同闷雷滚过大地,云梯在箭雨的掩护下被轰隆隆地推到城脚下,数千个突厥士兵齐齐从铁屋子里跳出来,拔出腰间弯刀就顺着云梯开始往上爬。
云梯中间是一根嵌着巨大铁刺、顶端烧着火的攻城锤,从上往下俯视时,就像一条装着铁甲的蜈蚣,正被架在装着圆木滚轮的车上,由数百个士兵推动着撞向城门。
上宜城已近中原腹地,久疏战患,城门几十年未曾修缮,在如此攻势之下,一开始巍巍颤动起来,只怕很快就会如张薄纸一般被撞得粉碎。
而城墙这面,突厥人如嗅到了血腥味的群狼从云梯攀爬而上,但弓箭的攻势也因此停了下来。闫停鹤终于有了一丝喘息的余地,立马命人去撑在城门后面,绝不可让城门被破。
“知县,他们就要爬上来了!”身边的传令兵从两堵女墙之间收回探出的身子,后一个字快追到前一个字前头,能冒出火星子来似的。
闫停鹤有条不紊道:“把绞车推过来!”
很久,便有数十架绞车被推到城头,士兵拉过绳索穿过四个铁环,这些铁环又贯穿在一块约五尺见方、厚约三寸的木板上,这木板一面布满了数百个拳头大小的狼牙铁钉,望之便森然可怖。
一声令下,随着滚轮齐齐发出轰鸣,这些狼牙拍便被甩到城头下。尖利的钉头随着下坠的惯性轻易拍落正在云梯上登城的突厥士兵,甩动间更是穿过铠甲之间的缝隙捅入皮肉。
一时,冲在云梯最前头的大片突厥人纷纷坠落,大多脑袋和身子都被拍变了形,还有散落的鲜血和看不出是什么的内脏。
每架绞车之间还有一支弓箭小队,朝着楼下射去箭支。跟在底下的突厥人也不得不暂时一滞,挥动弯刀抵挡从天而落的箭矢。
突厥猛如风吹烈火的攻势终于得了些阻挡,但闫停鹤知道这样的局面维持不了多久。他一面奔走在城楼只会守城,一面不时眺望远处,仿佛在期待看到些什么。
但他只能望见敌人那片黑压压的重甲骑军,依然不动如山地守在阵后,被拱卫在中间的似乎是他们此次攻城的主将。
闫停鹤看到那主将抬手,似乎吩咐了句什么。
很快,他便发现原本停在后头的几架云梯也被推了上来。离得近了,他才发现那些“云梯”实为层叠架构的攻城车,足足有城墙那么高,数个平台用木梯上下连接起来,最上层的平台有铁皮包裹着四周栏杆,头上的顶檐同样由铁铸成。数十个突厥士兵就站在那儿,铁盔下如藏着一双双幽幽的狼眼。
随着这些“怪物”的逼近,闫停鹤心道不妙,正要吩咐身边的传令兵,开口时突觉脸上被溅上几点滚烫的东西。
他怔怔地用手抹了一把,放到眼前一看,红红白白的。他目光上移,看到身边的传令兵脑袋被一支长箭贯穿,眼中的光点渐渐淡去,成了毫无波澜的黑,拽着他的身体往后倒去。
一阵寒意袭上闫停鹤的背脊。
更多的箭从那些攻城车的方向射来。这些人显然是精锐之士,来箭射得又疾又准。闫停鹤虽然立马就命人布下盾牌防御,但依然不断有人倒下。
这些人特意优先朝着拉拽绞车的士兵射去。甚至他们中间还有人甩来飞钩,这种精铁铸造的四爪钩子粗大锐利,轻易便能穿破绞车的木头,将其钩得粉碎。因此尽管很快有人替上去操纵绞车,但隐隐已有难以为继的态势,逐渐有绞车失去了把控,或者被破坏得不能再使用。原本对攻城手威胁极大的狼牙拍一个个坠落在地。
突厥人强硬的攻城之势再度卷土重来。没一会儿,便已经有他们的尖顶铁盔出现在女墙之间,旋即一个个便如狼似虎地蹿上城墙,与守城士兵一个个拼杀在一处。
闫停鹤心底骤然一凉,一旦被撕开了口子,这么多的突厥人是万万拦不住的。十几个士兵将他护起来,要送他先下城楼。
闫停鹤推开他们,咬牙道:“我走了就能逃了吗?都给我去守好城墙,绝不能让这些蛮子攻进来。”
可是突厥士兵的战力实在强大,又人数众多,好不容易将一个人砍下城墙,便又有十几个人头冒出来,再加上还有不远处攻城车上的弓箭手造成的极大压力。
闫停鹤一时焦头烂额,原本预备好的剩下的守城手段眼看着也派不上用场。
刀剑拼撞和血肉破开的声音混在一起,鲜血飘洒,断肢横飞,直杀得城墙上的空气都烫了起来。闫停鹤却觉得自己的血越来越冷——
周楚的消息呢?他不是信誓旦旦带着八百人出城就能破局吗?
原来自己到底还是被骗了。是啊,在这山河飘零的时候,他居然能去相信一个来路不明的人。若那八百人能留在城中,或许还能好些。
他对不起城中百姓,是他赌输了。不过他已等不到被朝廷治罪,也等不到被万人唾骂的时候了,因为他今日恐怕已无法活着走下这城楼……
这么想着,闫停鹤心底的愤怒和悔恨如浇了热油似的熊熊燃烧起来,烧得他每一处经脉里的血液都在滚烫。他抓起一具尸体边上的佩剑,便要冲到前头去朝那刚刚爬上城楼的突厥人砍去。
他看到那突厥人浓密胡须间的嘴豁开了一个残忍的笑容,像是狼遇到了它来送命的猎物。
他砍下去的长剑被那突厥人轻易挑飞,他的脸几乎已经要被迎面而来的弯刀的凉气给剖成两半——
一把飞刀“咻”地穿入那突厥人的面心。他的脸上甚至还带着那笑,笑着坠落下去,还压倒了几个还在云梯上攀爬的士兵。
闫停鹤扭头看去,只见竟是跟在那叫阿枝的姑娘身边的几个男人。
其中那被人称作“博叔”的,收回掷出飞刀的手,从一辆绞车上拔下一支卡在上头的飞钩,在手上随意甩了甩,一边说道:“你是知县,是整个县的主心骨,即便是城破了,你也要保护尽可能多的百姓离开,而不是意气用事。”
闫停鹤从和阎王照面的生死关头回过神来。他没想到这几个人当真跟了过来,脸上横流着某种滚烫的液体,不知是被溅到的血液,还是别的什么。
“你要做什么?”他问。
博叔却不再应他,而是朝季鱼书道:“替我掩护。”
季鱼书点点头,二人同在军旅几十年,许多想法早已不言自明。他抄起掉在地上的弓箭,抓起几只散落的箭支直接插到腰间,几个纵身跃到前头,在盾牌掩护下朝着攻城车上的弓箭手射去。
他臂力惊人,目力精准,已用过的、尚沾血带肉的箭矢破空而去,直接穿透其中一人的心肺,强劲的后力甚至带着那刚沦为尸体的身体向几丈高的攻城车下跌去。
那尸体身边的突厥士兵下意识抓着自己的同胞,没想到下一箭又赶到,直接射穿一人的脑袋。
“快!”领头的人觉出不对劲,指着季鱼书的方向,“朝那个人射!”
箭矢纷纷集中到一个方向如雨落下,季鱼书几个辗转腾挪便轻易躲开。
就在攻城车上的弓箭手们被季鱼书吸引注意力的时候,博叔已甩出方才捡起来的飞钩。这些攻城车的顶楼都由铁皮包裹,难以突破,因此他选择勾住下一层的木楼梯,双臂一使力,双脚蹬地而去,在闫停鹤不可置信的目光下,靠着那飞钩的绳索,一个摆身跃上了其中一架攻城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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