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上宜下了今冬的第一场雪。大雪如鹅毛,被风狂乱地吹着坠向大地。很快,原本贫瘠荒凉的黄土覆上了一层死寂的白。
城外乱林,一丛丛的树七歪八扭地伸展着枝干,如某种祭祀上的狂舞。几个人正在碑石林立之间掘开一个土包。
沈随抓着一把伞,很不耐烦地催促:“到底快了没?”
“这回真快了!”谢枝拿着把铁锹正奋力挖土。在这风雪凛凛的夜里,她仍旧穿得单薄,脸都被冻得红了,嘴唇都在发抖,但因挖了好一会儿的土,身体里还发出一点热,手脚都还有力气。
另一个和她一起挖土的是三伏。他本来一直在帮忙守城,只是这段时日突厥都未有什么大动作,谢枝便把他喊出来帮忙。
原是谢枝想要验证茂珍是否当真被张务本害死一事。她思来想去,唯有查验尸体这么一个法子。可那张务本又是个人精,要是被他发现茂珍的坟墓被人动过,势必会打草惊蛇。所以她特意挑了这么个大雪的夜里偷偷跑出城,连夜挖坟。这样明天一早醒来,动过土的地方又盖上了雪,便瞧不出什么痕迹了。
“你好一会儿之前就说快了,”沈随道,“你是要活活冻死我不成?而且突厥时不时就在外头巡逻,万一抓到我们了怎么办?”
谢枝一边敷衍着沈随,一边更加卖力。突然,她感到铁锹撞到了一个硬硬的东西。
她和三伏在黑暗中对望了一眼,不约而同地开始加快动作。很快,一口棺材终于从深土中显露了出来。
谢枝忙扔掉手中铁锹,跪在棺材旁,轻声说:“茂珍,我也是形势所逼,不是故意要惊扰你。等我验证了心中的怀疑,等日后战事平定,我一定来给你烧很多很多纸钱。”
说罢,谢枝伸出冻得红肿的、胡萝卜似的手,和三伏合力把棺盖推开。三伏急忙擦亮火折子,把火光凑近了——两人顿时大惊失色:
这口棺材竟然是空的。
“怎么会这样?”三伏讶然。
谢枝沉默不语,把棺盖又小心合上了,沉声道:“看来这一回,传言非虚。”
沈随和三伏在被谢枝拉来帮忙时,便已从她口中得知了张务本和茂珍的事。
三伏一边帮着谢枝重新把土填回去,一边问:“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尸体去哪了?”
谢枝道:“怕是已经被张务本毁尸灭迹了。如果茂珍当真是害了急病而亡,张务本将她好生安葬了便是。虽然我还不知道张务本当年到底做了什么,但他在这件事里应该不会干净。”
“可我们掌握的东西太少了,这些也只是你的推测。”沈随这会儿倒也不生气了,只是问,“你想好怎么做了吗?”
谢枝盖上最后一抔土,咬牙道:“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闫停鹤是官身,且是个好官,他做不了也绝不能做律法以外的事。
可她谢枝只是一个平头百姓,无法抗衡张务本和他背后的靠山,那她只能施以非常的手段。
雪越下越大,簌簌的仿佛掷地有声,把天地之间染成了一个模样的白。这场雪从河东下到了河西,跨过了重重的险关,重重的山隘。
它落在冰冷的坟土上,也落在尚且温热的鲜血上。
“都统,伤亡情况清点好了,您过目。”长亭踩着厚重的雪,几乎是拔着腿走了过来,把一本笔迹潦乱的簿子递到君厌疾面前。
君厌疾嗯了一声,把簿子拿来大略看了几眼,不再做声,转而又专注地盯着手中的地图。密密匝匝的雪旋飞着落下来,让几人的铠甲都映射着冰冷的光。
周围的将士正在清理战场,搭建军帐。他们傍晚时遭遇突击,鏖战至此,将不得不在此处过夜。寒风吹过山口,原本浩荡的声势变作了呜呜咽咽的凄哀,仿佛是因目睹了这血腥的战场而哭唱着一曲悼歌。
“都统,往西北再行军五十余里便是旌山斜道,过此斜道便是蓟州的地界了。”龙骧军副指挥使凌华说道。
大晋军力衰败,因而皇帝特意把拱卫京畿、实力保留最好的龙骧军调拨了出来,可见皇帝不成功便成仁的决心,而这也是压在君厌疾身上的千钧重担。
“这段时日突厥连连败退,看来咱们很快就能赶到蓟州了。”
“是啊,也不知安肃军如今是什么境况了……”
“可我觉得咱们这一路就是太顺利了,有些不寻常啊!这突厥之前强袭西北,怎么如今和纸糊得一样了?”
其他将领七嘴八舌地说道。
凌华注意到君厌疾不同寻常的沉默,便问道:“都统,您怎么看?”
君厌疾正要说话,忽被一阵喧哗打断。
“吵什么呢?”长亭看议事被打断了,不大高兴地朝吵闹的地方走去。
只见是几个负责看守的俘虏的士兵不知怎的围在一块。一听到长亭的斥责,他们也不害怕,反倒朝他招手:“郎将你过来瞧,这儿有个稀罕玩意儿!”
长亭步子加快了,走过去一看,发现他们正递来递去地看着一个长筒状的物件,只是这物件一看便华贵异常,纹饰繁复精致,还镶嵌着各种各样的宝石。
“郎将你看,”一个士兵把这物件放到长亭眼前,“这东西能让人看见好远好远的地方呢,是不是很厉害?”
长亭睁圆了眼睛,还真是,这夜里大雪的天气,远处群山都只留下一大块模糊的黑影,可借着这物件,他竟能望见对面山上的积了重雪的树木和石头……
又不见了。
长亭一愣,才发觉是有人把那东西夺了过去。他正觉得新奇,骤然被扫了兴,还以为是哪个士兵好奇拿去看了,不大高兴地半转过身子,发现竟是君厌疾。
他忙心虚地缩了缩脖子,却察觉君厌疾神色有异。他抓着那物件,整个人仿佛都在颤抖。那张脸在面对强敌甚至身受重伤的时候都如山岳般坚定,可此刻却像是见了什么不敢置信的事一般,好像下一刻就会碎裂。
他从未见过都统如此模样。
“都统……”他担心地出声。
君厌疾已扭头看向了方才正在议论此物的士兵,双眼发红,不知是不是被冻的。他的声音也像是不堪这场大雪的重负一般,起起伏伏的:“这东西你们是从哪儿来的?”
都统向来体恤下士,如今这副山雨欲来的凝重模样让他们觉得有些不妙,很是小心地往旁边指了指,道:“是……是从那个突厥将领的身上搜出来的。”
君厌疾朝他们所指的方向走去。那突厥将领生得粗壮,胡须茂盛,几乎盖住了大半张脸,此刻手脚被缚,愤愤地看着朝自己走来的君厌疾,开始破口大骂。虽听不懂骂的是什么,但看他口水喷飞的模样,便知不过是些极腌臜的话。
这时众将领都赶了过来,看君厌疾这架势,没来由的生出担心来:“都统,您这是……”
君厌疾没解释什么,只是叫来随军文书,道:“你帮我问他,他叫什么名字,是在谁麾下的?”
那文书忙走到那突厥人身边,把这话说给他听。
那突厥人止住了骂声,轻蔑一笑,很简短地说了几句话。文书回禀道:“都统,他说他叫都利浑,其他的……其他的他,他不肯说。”
单看这文书犹豫的模样,便知原话应要难听上许多分。
君厌疾毫不动容,只是伸出手来,把那物件给他看,说:“问他这东西是从哪儿来的。”
文书照原话问了,凝神听那突厥人回话,脸上一阵青白交替,很有些艰难地开口:“他说,他说他也记不清了,不过他身上的好东西都是从汉人那儿拿来的战利品。若是男的就被他杀了,若是女的就被他……被他先睡了再杀了。”
一时寂然。
长亭心猛地一沉,再去看君厌疾时,总觉得他神色并无什么变化,却如覆了层寒霜似的,比今夜的这场大雪更冷。
君厌疾没有再说话,而是动手除下了头盔,又卸去了身上铁甲。
“都统,您这是做什么?”
君厌疾置若罔闻,只是把那物件揣到怀里,抓起身边一把长枪,挑断了缚着那突厥将领的绳索。
“都统?!”众人不知他是什么主意,急忙出声拦阻。
那突厥人也是一愣。他被束缚得久了,手脚都发麻,适应了好一会儿才站起来。可是他还没来得及出声询问,只觉一道劲风迎面而来,带着凛冽的杀意,一拳正中他的面心。
他仰面倒下过了一瞬之后,才开始觉得火辣辣的疼,旋即又开始觉得莫名的冷,好像有什么东西流了下来。两眼昏黑,两耳嗡嗡作响,嘴里的牙齿都在颤抖,搅着一股铁锈味,叫他一时不能起身。
很快,下一拳又落了下来。
一拳,又一拳,隐隐听见血肉撞击和骨头碎裂的声音。
“都统!都统快住手啊!”其余人被君厌疾吓了一跳。只见他面无表情,每一拳却都用尽了力道,直将人打得血肉模糊,五官都移了位,鲜血四处飞溅,也溅在他横亘着伤疤的脸上,宛如凶神一般。
凌华最先反应过来,想去拉开君厌疾的手:“都统,虐俘杀俘是重罪,若是传到朝中,少不得要被御史弹劾啊!”
君厌疾像是失了理智,一臂将他挥开。只是看到凌华跌坐在地的模样,他眼中的猩红才淡了些。他揪起那突厥人的衣领,看着那张面目全非的脸,冷声问:“我再问你一次,你是谁的麾下?”
文书闻言,急忙赶到边上。只是他不敢看那张已经变了形的脸,只是垂着眼睛战战兢兢地把话翻了过去。
隔了一会儿,突厥人终于说话了。文书眼睛一亮,忙说:“他说他是他们可汗麾下,这几日刚从秦州调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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