凄清的月光叫城里的积雪映射出愈发冰冷几近刺骨的光。冷面无情的北风像把剔骨刀反反复复地磨着人的骨头,像要把最后一丝肉都刮干净似的。
因着城池被围,无法入山,百姓缺柴少炭,只能拿一切能糊上窗的东西堵住任何能被风伺机入侵的缝隙。从外头望,一座座本就贫瘠的黄土屋子像一件件本就褴褛的衣衫又被打上了窘迫的补丁。
这夜深的时候,更是一日里最冷的时候,城中除了偶尔路过的巡城守卫,几无人影。只有那几个刚被张务本赶出府的妓子,正顶风冒寒,嘎吱嘎吱地踩着雪,脸被冻出了僵硬的红,却仍旧拦不住她们的嘴:
“这癞皮狗,贼畜生!这般天儿也将我们姐妹赶了出来。”
“真是把我肝儿都气疼了,要不是图他手里那点儿粮,何必在他那受这般委屈?!”
几人相携着,彼此挡风御寒,打着颤,骂骂咧咧着往住处走,好以此稍泄心头之恨。只是拐过一个巷口,她们忽见前头站着一个穿了黑斗篷的人。
这三更半夜,猛然见到这么个人,几个姐妹直以为见了哪路的鬼,霎时吓得闭了嘴,倒跌几步,彼此贴得更紧,一时不能动作。
“几位姐姐莫怕。”来人正是谢枝,她放缓了声音,“我只是想托你们帮一个忙。”
“帮忙?”其中一人看谢枝说话时呵气成烟,便知她是人非鬼,没好气道,“你是哪来的野丫头跑这儿装神弄鬼来了?快走走走,别以为老娘是好欺负的!”
“砰!”忽地不知从哪掉下一袋重物,摔进了两方人中间的积雪里。
几个姑娘先是被吓得一个后仰,过一会儿又大起胆子,探出身子仔细看了看——发现那竟是一袋米。
“你这是什么意思?”她们惊疑不定地看着谢枝。
“这是给几位姐姐的酬劳。其实这个忙不光是为了帮我,也是为了帮你们自己。”谢枝道,“我知道刚刚张务本把你们给赶了出来。你们平日跟着他,就是因着他管着这座城里最多的粮。可这下一被厌弃,你们日后还能从他手里讨出粮来吗?”
“看他那模样,便知他是有了新欢了,我们姐妹还能有什么法子?”
“自然有。”谢枝缓缓道来,“我听说那位张夫人善妒,只要你们向她透露消息,这位新欢怕是难留了。到时,张务本还不是得回头找你们?”
“这……”一个姑娘心念微动,但仍有疑虑,“那你想得什么好处?”
“我的好处嘛,就不足为姐姐们道了。”谢枝道,“你们若同意这桩买卖,就辛苦你们现下赶紧去告知张夫人吧。这袋米,我会替你们送到居处。事儿办得越快,我还会多加酬劳。只要你们省着些吃,用上月余也足矣。”
几个姑娘这下彻底心动了。她们面面相觑,都从彼此眼中看到了和自己一样的心意。
“行,你这笔买卖我们做了。不过说实话,我们姐妹几个信不过你这么个连面都不敢露的人。所以报信的人去两个就成,其他人自己带着这袋米走,用不着你送了。”
“倒是我思虑不周了。无妨,只要张夫人今晚能知道这个消息,事怎么办,你们自己说了算。”
谢枝重新走回阴影中,借着她们视线的盲区,看着她们聚在一起商量,分派好了人手,一边往祝宅而去,一边一道扛起米袋子往另一个方向走了。
谢枝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这时,唐寻悄无声息地从屋檐上翻身下来。刚才那米袋子便是他藏在屋顶上扔下去的。
“走,我们快往粮仓去。”谢枝裹紧了些身上的斗篷。这儿的冬天冷得骇人,上宜城缺衣少食,她也没什么能御寒的衣物,笼在兜帽阴影下的眼鼻都被冻得通红。
唐寻知道她着急什么,劝慰一句:“孟姑娘那儿有三伏暗中保护,不会有事的。”
谢枝摇摇头,说:“这世上就没有什么确保无虞的事。但愿银瓶那边无事,能顺利带着张务本撞上潘庆他们。”
离得粮仓近了,便望见那一片灯火通明,这在如今的上宜很是罕见,可说是这城里半夜唯一的光亮,映得冰冷的天幕都暖和了几分。可偏偏里头却传来此起彼伏的哀叫痛呼之声,霎时便叫此处成了个煎熬人的炼狱般的所在了。
谢枝屏声静气地走得更近,藏身于围墙的暗影下,仔细听着里头的动静。
仓房外的院子里,十几个人正被压在长条凳上,被身后的人拿着沾了辣椒水的木板子狠命地抽,直抽得衣衫也烂了,皮开肉绽,血水飞溅,其中便有潘庆。
每一回木板子抽下去,便是一声凄厉的哀嚎扬起来。
银瓶抱臂站在一个角落里,脖颈微屈,看似柔顺地垂首,目光却冷静地注视着正在院子里来回踱步,叫骂不休的张务本。
“有出息,你们可真有出息!”张务本气得脸色涨红,气急败坏道,“竟然敢背着我偷偷摸摸卖粮,真是反了天了要!”
“今天老子不把你们给抽死,你们就不知道现在谁才是祖宗了!”
潘庆等人一开始还被打得连声告饶,可渐渐地,声音都微弱了下去。木板子抽在鲜血淋漓的人身上,像抽一块案板上的死肉。
银瓶看着张务本一副要下死手的模样,生怕真把人给打死了,不由着急,忙出声道:“张管事,这偷粮的事儿我管不着。可你之前答应我的,不能不作数吧?”
张务本从暴怒中暂时脱身,看她。他能在祝家摸爬滚打爬上管事这个位置,是因着他为人八面玲珑又多思奸狭。这会儿他看着银瓶那张惆怅而又忧虑的脸,少了几分讨好,多了几分探究。
他在想,之前誓死不肯从他的银瓶,怎么今晚忽然跑来,还恰好撞上了偷粮这件事呢?
他一时不答银瓶的话,踱步到做主的潘庆面前,问:“朝你们收粮的人是谁?”
潘庆已被打了个半死,脑子都不大清明。听了张务本的问话,他下意识便要答。可话刚要出口,他又忽觉不妙。若是知道他把粮卖给了突厥人,张务本岂不是可以直接把自己绑上县衙讨赏去了?
虽然张务本也不是什么好货,为了钱也不是不能做突厥人的生意。可那个突厥人找上自己,不就是不想出张务本的价吗?
他脑子里各种思绪纷杂,一下子不知如何回话。张务本等得不耐烦了,一巴掌呼在他脸上:“老子问你的话呢!”
“我……我也不知道。”潘庆决定装傻充愣,盼着蒙混过关,“那人浑身罩在黑袍里,不露脸,也不肯说身份,只是给钱。”
“好,好,”张务本怒极反笑,走到下个人面前,直接往人脸上踹了一脚,“那你知不知道?”
“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我都是听潘庆的主意啊!”
“那看来还是得撬撬你的嘴了。”张务本嘴角冷冷地一勾,比这刮人的北风还阴冷。他走到给潘庆施刑的家仆身边,一把夺过那木板子,准备自己亲自上手。
“张务本!张务本!”
外头忽然传来一道尖利的声音。
“好哇你,我说你这几天怎么整日不着家,原来是在这儿养着美娇娘呢?”只见一个三十余岁的妇人疾步迈进院中。她一双杏眼怒瞪,柳眉倒竖,虽是汹汹而来,倒没遮掩了她的几分风韵。发间略有几分歪的簪子,可见她来时匆忙,但面上还是敷了一层淡淡的粉。
见了她,张务本倒收敛了些,但口气仍旧含着愠恼:“你怎么来了?”
春巧压根没在意这院里喊打喊杀的阵仗,眼风一扫,便攫住了站在角落里的孟银瓶。她目光一滞,继而银牙一咬,踏着步子使出一身蛮力把银瓶拽了出来,尖长的指甲几乎要戳上那张叫明月羞颜的脸:“好哇你,老爷不在,倒叫你这猴子称起霸王来了,竟叫你寻见了这般好货色?!”
银瓶像是被这泼辣的性子吓得懵了,仍由她拽着不敢动作,双眸中却已蓄满了泪水,惊慌地看向张务本。
她这一望,倒叫张务本的疑心消了一些。再加上春巧这誓要他交代个明白的骄横模样,他的心更是偏之又偏。
可今晚诸事并发,叫他也难免生出焦头烂额之感。他一手叉腰,一手扶额,思索了半晌,先是朝春巧不耐烦道:“你先别吵吵了!”又朝那边施刑的人道:“你们也先别打了。”
他虽有心将这些人都打死了,杀鸡儆猴,但又想到如今到底不是太平世道,老爷又不在,那个闫县令老是盯着自己,等着揪自己的错处。他行事须得比从前小心些,不能给别人递把柄。
于是他叫人先把那些吃里扒外的人关起来,又叫春巧先把人放开。
“放了她?你心疼了是不是?”春巧那指甲又往前伸了几分。
这张脸,张务本简直比银瓶还疼惜,忙道:“你先把人放了,我回屋好好和你说,成不成?你瞧这大半夜的,站在这儿冷风吹的,把我脑袋都吹痛了。”
说着,他上前强硬地掰开春巧的手,一只手臂半强迫地把她拘在自己怀里,看向银瓶时犹豫了一下。他自然是想把银瓶留在府中的,毕竟他还没真正享受过一回。过了今夜,只怕这银瓶心中又生了变数。
但是今晚要是把人留下了,自家这野蛮的婆子必要闹个不休。他左右一衡量,只好朝银瓶使了个眼色,叫她先走了。
银瓶回以他一个意味深长的目光,这才三步一回头地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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