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罢,一歪头,也不管斋藤晴子有没有听懂这一大段英文,不等回复,自顾自离开了。
斋藤想:果然是外国人。
夜里没了太阳炙烤,夏末秋初独有的凉爽终于占了上风,白日里的热闹喧嚣也偃旗息鼓收了神通,让这座小岛重回寂静。
游人一走,遍地商铺各自收起看板,拉下卷帘门,打烊谢客,只留下路灯和巡视警备还在孤独工作,在地上投下一圈圈各色光晕。
眼看时间靠近零点,斋藤晴子按了几下遥控器,大堂的灯光应声变暗,她把遥控器归置回柜台,猜测今天的最后一位客人大概是不会来入住了。
为着这迟迟不来的客人,斋藤已经在前台候了好几个小时,这会儿正觉得腰背酸痛,索性站起身来,找些整理打扫的零碎事做,全当是夜间锻炼。
说是整理,但这间旅店是从斋藤祖母那一辈开始经营的,到如今几十年,也没怎么做大,一直以“家庭旅店”为名,致力于给客人提供与本土居民一样的生**验。
换句话说,就是房间不大,房间不多,不太专业,不太好找,能不能找到这里来,全凭缘分。
旅店大堂是拿斋藤家过去的客厅改造的,自动门、两台自动售贩机、几个沙发座椅、置物架缩在角落里被塞得满满当当、再加一个勉强改出来的柜台,基本就把这方空间填满了。
斋藤环视一周,先是把前台和沙发逐一擦洗,再拿干毛巾吸净残留的水分,又背过身去,试图把置物架上随意摆放的物品分门别类收纳好。
信件、照片、常见药物、暂时搁置的电子设备,把某张照片藏到杂物后面去……生活用品材质各异,被拿起又放下,和木制置物架触碰,发出一阵有规律的、或沉闷或清脆的响声,给屋外蝉鸣当起了伴唱。斋藤像是被这种声音取悦到一样,分出一半的注意力给耳朵,静下心来听起屋外的声音。
海浪声、风声、还有……由远及近的人声。
“我没莽撞到这个程度。”
斋藤的华国话水平很有限,只勉强听懂了“我没”两个字。
“我知道,”脚步声和行李箱滚轮声同时停下,“我也没指望靠我一个人能真的改变些什么。”
“我只是……”
人声弱下去,那人“只是”了半天,没“只是”出个结果。
海浪才不管人类有什么心事哀愁,只管一个劲儿地来来去去,一个大浪打来,把人未完的话语通通没入深海。
隔了一会儿,斋藤听到脚步声又缓慢响起,一步步离开公路路面,踏上门口小径,行李箱的滚轮似乎已经磨损非常严重,在粗糙的路面上发出“轰轰——”的闷响,隔几步碾过小石块,咯噔一下,再继续向前拖行,听得人心里跟着空了一拍。
直到这声音停在斋藤门外,斋藤停下擦拭旧照片的动作,放下手帕,小心翼翼地照片放回置物架最高一层。
她数着,行李箱一共发出了四声“咯噔”的挣扎,然后在她门前归于寂静。
自动门拉开,昭示着这最后一位旅客终于姗姗来迟。
轻薄外套搭在一只手臂上,另一手拖着行李箱,走进来,把夜色关在门外,一手把额前碎发胡来归在耳后,明星走机场一般有型有款。
大堂内的灯光还是昏暗的夜间模式,她只好摘下墨镜挂在衣领上,环顾一周房间,在角落的置物架旁捕捉到人影。
斋藤刚摆放好照片,转过身。
“虽然我很好奇,为什么要深夜在旅店大堂摆放一张照片,又为什么要在照片旁放一叠钞票。”熟悉的英语带着调笑语气响起,红色护照的一角轻轻在大堂柜台上点了点,“但是在告诉我为什么之前,能否请先帮我办理入住?”
斋藤晴子走过去,嗅到对方身上似有酒气,略带狐疑看对方一眼,又收回眼神。
这种调笑和酒气无一不在透露着不正经的气息,斋藤靠这间旅店为生十几年,不由得想起一些过往的不速之客,她本能厌恶这类气息,觉得对方也许有点随性过头了,于是皱起眉头,又很快松开。
“让您久等了。”
斋藤没完全听明白英语,只是凭着感觉和“入住”一词猜测出来人意图,走近了,两人认清彼此,对方一张笑脸像是经历过无数次演练一样,分毫不差地再次浮上来。
斋藤晴子双手接过护照,翻开个人信息,暗暗推测这人的身份,估算起接下来几日会被惹上麻烦的概率。
——QIN,YUN
华国人。
24岁。
秦昀根本没注意斋藤的反应,也对斋藤的内心活动提不起丝毫兴趣。
她一手扶着行李箱,另一只手臂压在柜台上,没骨头一样把自己一半体重支上去,浑然一副半醉不醉的神态。
趁着斋藤敲键盘的功夫,秦昀眯起眼睛,把整间大堂打量个遍。
沙发座椅和茶几已经有了很明显的磨损痕迹,一些深色污渍乍一看像是打翻了咖啡来不及处理,好像已经沁进木质纹理,擦也擦不干净,搞不好是祖传的,年纪绝对比她还大。自动售贩机里售卖的饮料标价都不到150,按当地物价来计算,毫无疑问都是便宜货。
角落里的置物架……
秦昀的目光从下到上逐层扫过去,最下层堆着厚厚一沓信件。说是信件也不确切,毕竟这里纸媒使用率比华国高一些,催缴单、广告、收据发票,什么纸制品都有可能,主人似乎也不常看它们,只是丢在那里罢了。
中层放满了生活用品,纸巾、针线、卫生棉、香水、口红、长得像是MP3的录音播放设备、各种常用药物,甚至包括止血器械。
“如果您需要的话,解酒药稍后会送到您的房间。”斋藤适时开口,“这里是家庭旅店,家里备有解酒药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所以您不用担心,这项服务不会额外收费。”
两句话耳旁风一样吹过,秦昀没答应,也没拒绝,只是目光继续上移,静静地凝视着那张几寸大的照片。
它被藏在杂物后,秦昀歪了歪身子,调整视线角度。
那是张自拍照,拍摄于夏天,烈日当头,照片里的年轻女性头戴一顶宽沿遮阳帽,一大捧紫阳花捧在脸旁,镜头微微有些靠下,紫阳花占了照片将近一半的画幅,她似乎想把这捧花完整地装进镜头里来,但又实在做不到,只好作罢,表情看上去有些无奈。
斋藤见秦昀不回答,这才意识到自己在下意识说母语,立马整理起英语单词:“如果喝酒后,您不舒服……”
“您不用说英语,语速慢一些的话,我可以听懂。我没有喝很多,所以没什么,谢谢您的好意。”秦昀没有收回目光,仍保持着原来的姿势,把半个身体的重量压在柜台上,好像非得扶着什么,才能保持站立,语气里的调笑无意中收敛了八分,一下子从轻浮的醉鬼变成了失意的买醉人,“我只是随便看看,只是对她很好奇而已。”
“啊,那是我们家一位女儿……”
深夜里最容易思绪翻涌,斋藤顺着秦昀的目光望去,镜框里无奈的脸,一些回忆突然伴着悲伤涌了过来,占了她满脑还不够,还要把她胸口填得满满当当,几乎无法喘息。
斋藤突然想问,上一次有人这样平静地注视着她,是什么时候呢?
当着外人,斋藤不敢细想,只好几个深呼吸强作镇定。
“这是您的护照和房卡,请收好。”
“谢谢您的服务,我可以自己来。”秦昀终于恋恋不舍似的把目光收回来,护照和房卡被随手塞进衣兜,斋藤从前台绕出来,替秦昀拉起行李箱,被秦昀抬手制止,“我听说过,这里的家庭有这种习惯。放在照片旁的东西应该是叫做,唔,‘供奉’是吗?”
“是的,您的镰江话讲得很好。”斋藤晴子引着秦昀往房间走去,犹豫着要不要继续说下去,但看秦昀无知无辜的表情不像作假,又是个外国人,顿了顿,接着说,“但那些钱不是供奉。是她自己的钱。”
“她自己的钱?”
“是的,只是不知道放在哪里好,所以都随便放在柜子上而已,请别在意,”斋藤把话题岔开,将秦昀请进房间,打开灯,不知道从哪里摆出一束花放在窗前,又从壁橱里抱出被褥,跪坐着替她铺起床铺,“您一般习惯睡在哪里?镰江的海浪声或许会吵到您,远离窗的地方可以吗?”
“不必,我喜欢海浪声,也喜欢这插花。”
秦昀站在窗前,撑起下巴,专心致志打量起新摆放的插花。
这人的兴致好像很容易被新鲜事物拉走,转个身的功夫就又变得轻佻起来,好像刚才一瞬间的失意只是斋藤的错觉。
“随便把钞票放在柜子上?唔,也许这中间有什么故事,我猜她是个有趣的人,而且一定有谁深爱着她。”
“她……她不有趣。”斋藤突然被秦昀这句评价噎了一下,“她的一生,没有什么特别的。”
斋藤说罢,加快动作铺好床铺,然后小心翼翼摸了把眼睛,留意着没让眼泪弄脏床铺,把眼泪擦在手帕上,这才转过身面向秦昀。
她没敢抬头,刘海遮挡双眼,就那么低着头站起来,快步走到门口,“那么我就先离开了,如果您有任何不适,请随时联系我吧,毕竟什么都比不上健康重要。”
“那太感谢了。我猜,我一定会需要您很多帮助,”
斋藤攥着双手,鞠了一躬后退出去。
秦昀没有动,又变回了那个失意的买醉者。
她深吸一口气,然后屏息静默伫立在房间中央,一手垂在身侧,拇指逐一点过手指关节。低下头,目光被散落的发丝封锁在眼前的插花上,像是在和这间屋子进行某种秘而不宣的交流。
缓缓呼出这口气,她丢掉一口洋腔,换回华国语,接上了自己没说出口的下半句话:
——“毕竟,邀请我来到这里的,就是她本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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