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玛提着一桶打好的酥油过来了。他从小确实过得顺利,小时候很聪明,父母一直有将他送去出家的想法,正好他也喜欢钻研佛法,随后很顺利的就去了青海的隆务大寺,师父打算过两年就将他送去拉萨学习,先去哲蚌寺,再去大昭寺,然后再去日喀则的扎什伦布寺,再回到青海去塔尔寺学习,在藏区各大寺面学习交流会最后回隆务大寺继承师父的衣钵。不出意外的话,他的人生已经规划好了。
当然,这也是他期待的生活,剃了度,出了家,一生就只剩下修行了。
因为可以出家,即便出生于这样偏僻的小村庄,他都能过着相对富裕充足的生活,更不用干任何的体力劳动。出家之前父母将他送到了县城里读书,还因此让阿姐辍学在家里干活儿。
他那时就在想,同样是人,为什么阿姐就不能追寻自己的理想呢?再把目光放远到整个村庄,村子里的姐姐妹妹们要么不上学,要么上了学也得在家里需要的时候被迫辍学。男孩子则不一样,可以出家、可以上学,总而言之有太多不需要干活儿的理由了。
后来到了隆务大寺,他发现寺里面的僧众基本上都是男僧人,女比丘的数量很少,几乎可以忽略不计。都说佛祖普度众生,可为何偏偏对女性关上了佛法的大门呢?
师父们又说修行者要远离女人,女人都是魔鬼,只会扰乱自己的修行,佛经里还有关于罗刹魔女的描述,把女人描述为恶鬼,有所谓八大罗刹女、十大罗刹女、七十二罗刹女、五百罗刹女等,总之,罗刹女是必须要镇压的凶神,不镇压的话西藏就永无宁日。
可是,他在现实中见到的女人都不是那个样子的——阿妈很慈爱,阿姐很温和,愿意为了他牺牲自己的学习,村子里的阿姐阿妹都是活泼可爱的美好存在,在隆务大寺里偶尔遇见的女游客、女信众也都是彬彬有礼、温和虔诚的样子。反而是村子里有些男人,酗酒、打人、赌博、游手好闲……一言难尽。
到底是师父和佛经上说得对,还是他在现实里看到的才是真的?人生如梦似幻,分不清真假的时候,他索性跟着自己的心去走,心里想怎么做,行动上就怎么做。
到隆务大寺修行后,他一直对阿姐心存愧疚,于是就默默地存钱。隆务大寺有很多旅游收入,再加上寺里有自己的土地,甚至还开了纯净水公司,因此他们这些修行者可以得到一笔不菲的工资,有时候随师父外出给别人家里做法事也会有额外的收入。这些钱他全都攒了起来,三年都没有买过衣服,也没有出去吃过一顿饭,他平日里在寺庙里吃饭,基本上都穿喇嘛服,倒也几乎没有什么花钱的地方。存了三年,有了一笔小钱,他就全给了阿姐,带阿姐去成都学画画。
看到阿姐渐渐开始有了笑容,眼里也逐渐有了光,他真的很开心,打心底里开心。
扎西绛秋在成都的生活稳定下来后,她也开始慢慢地开始帮助村里的孩子,把自己平时省吃俭用攒下来的钱都拿来给村子里的小学添置书籍和教学用具。这次给村里的孩子组织补习班的事情其实一开始就是绛秋发起的,她一提议就得到了格桑师父、慧眼师父和邓玛的支持,因为格桑师父认识的汉族朋友多,所以才让他寻找愿意来支教的汉族老师。
“我希望藏族的女孩子都能有机会去读书。”
邓玛简单的一句话在慧心的心中简直是炸开了涟漪,这就是“当代曹雪芹”呀,她怎么都没有想到“当代曹雪芹”会出现在比汉地更加重男轻女的藏族地区,而且还是一位出家僧人。
“邓玛,我们聊聊吧。”慧心丢下手中的活儿,朝着绛秋阿姐俏皮一笑就拽着邓玛的手出去了。
“别走远了,一会儿回来吃饭。”绛秋朝着两人喊道。
“好勒。”
慧心把邓玛拽到了门前不远处河边的草原上,中途还快速回去拿了茶具和开水,两个人席地而坐,就开始准备泡茶了。
“我们边喝边聊,冲着你刚刚的那句‘我希望藏族的女孩子都能有机会去读书’,我也得给你泡壶茶敬敬你。”
“好,我帮你。”邓玛一点都不扫兴,很给慧心面子。
慧心温杯,邓玛投茶,慧心将茶水倒入公道杯中,邓玛就顺手把茶水从公道杯里分进两个品茗杯里。
慧心端起一杯茶,对着邓玛举到胸前,颇有气势地说:“为你刚才那句话,我敬你一杯,以茶代酒。”
邓玛笑着举起杯子对着慧心示意后,仰头一口饮下,也颇有喝酒的气势。
“我真的很好奇,你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呀?你的思想真的太先进了。你知道吗?在我们汉地,绝大多数男人都觉得女人书读得好不如嫁人嫁得好,他们很少会尊重女人的意愿和想法,所以我真的对你很好奇,嘿嘿。”
“佛说了嘛,众生平等,在佛祖那里就不会重男轻女,只是带着肉身的我们有了分别心。”
“就这么简单?佛祖说众生平等,所以你就觉得女人跟男人一样拥有受教育和追寻理想的权利?”
“对,就这么简单。”
邓玛干净爽朗的笑容让慧心一愣。也许这世间思想和信仰的原始教义都是纯粹而简单的,只是人在实践的过程中因为各种分别心而弄复杂了。
“好,就这么简单,我相信你。”
慧心继续泡茶。
茶杯都放在凹凸不平的草地上,盖碗斜斜歪歪,慧心注完水刚要进行茶汤分离,盖碗忽然倾翻,两人见状都赶紧伸手去扶盖碗,慧心动作更快,第一时间护住了盖碗,茶汤只稍稍溢出了一点,邓玛的手瞬间又覆盖住了慧心的手,他毫不犹豫地捏着慧心的手以及她手里的盖碗将茶汤倒入公道杯,放下盖碗后又将慧心的手拿起来贴到她自己的耳朵上,整个动作连贯如行云流水,没有丝毫犹豫。
“这样就不烫了。”
慧心还有点点懵就听见邓玛缓缓开口,这才反应过来她的手已经紧紧贴在自己的耳朵上了,而且真的不烫了,耳朵很快就将手中的热量吸走了。
她双手捂着耳朵,手心是捏住盖碗时瓷器传递过来的热水的温度,手背是方才邓玛的手覆盖过来时传来的温度。两种温暖相互交织,明明是六月份,但慧心却觉得比七八月还要温暖。
抬头望向邓玛,只见他眼里溢出细碎的光,比眼前湖面上的波光粼粼还要灿烂。邓玛也迎着慧心的目光望向她,纯粹如初,没有丝毫躲闪。
两个人喝了一杯又一杯,静静地坐在阳光底下,茶越喝越淡,阳光却越来越暖。
两个人什么也不说了,只安心地享受此刻头顶的阳光和眼下的茶水,直到绛秋阿姐来叫他们吃饭。
吃完饭,邓玛很自然地就起身去洗碗了,绛秋阿姐也没有丝毫客气和阻拦,看样子邓玛洗碗不是一次两次了,应该是经常洗。
“阿姐做饭,我洗碗,不能把所有的事情都推给阿姐。”看到慧心有些疑惑,邓玛很自然地就开口了。
“邓玛师兄,要不你做我弟弟吧,我也想拥有你这样的弟弟。”慧心不由得想起自己的家人,她的弟弟是永远不会洗碗的,偶尔良心发现一次想洗个碗,但还没走进厨房就被妈妈拉出来了,又怕他把衣服弄脏,又怕他洗不干净,所以,弟弟是个十足的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大少爷。但是慧心就不一样了,她进厨房洗碗,妈妈从来都没有拒绝过,全家都把女儿洗碗和做饭视为理所应当事情。寒暑假和弟弟呆在一起时,中午爸妈不在家,做饭和洗碗都是慧心的事情,买菜、洗菜、提前把米泡一会儿之类的事情妈妈也只会吩咐慧心,仿佛家里只有她一个孩子。弟弟虽然不是君子,但确实远离了庖厨。所以,慧心真的很希望能有邓玛这样一个平等地对待女性、尊重女性、愿意分担家务的弟弟,也希望有这样的同款爸爸和妈妈。
可现实里,她不仅受到了爸爸和弟弟的家庭压榨,还同时受到了身为女性的妈妈的家务剥削。其实想想,慧心也是满悲惨的。自从爷爷奶奶把她当宝贝一样疼爱,从来舍不得让她干活儿,但是到了爸妈那里,她仿佛就是一个能帮他们洗衣、拖地、做饭的工具人。
“好啊,在我家里,你也可以把我当作你的弟弟。”明明知道慧心是在开玩笑,明明他比慧心大好几岁,但邓玛还是没有扫她的兴。
思绪被邓玛拉回来,慧心开心的回道:“好啊,那我跟你学习的时候你就是我的师父,在你家里你就是我的弟弟,在别人面前我就叫你师兄。”
“好。”他一口应下,没有丝毫犹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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