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一章

暮春时节,寒凉彻骨。

卯时,皑皑天光自天际乍现而后弥散开来。兰台殿内泛起一丝生机,宫娥自掖庭内鱼贯而出,晨起而作。

莫离侧卧在榻上一宿未眠,两眼乌青,脑袋似被烈酒浸泡过一般一阵眩晕。案几上凤鸟衔环炉内的安神檀香不知何时熄灭了。

她被阿磬扶到镜台前梳妆,望着镜中的自己出神。

如瀑青丝披在脑后,香墨描眉,朱粉铺面轻点檀唇。青烟翠雾般的深衣笼纤腰,饶是莫离神色倦怠也难掩娇媚。

莫离之所以夜不能寐辗转了整夜,是因为她寻的那人今日要入宫了。

莫离的头有些疼,阖眼揉了揉太阳穴。她细细回忆前几日吩咐崔内官寻人带入宫时不能出一丝一毫的差错。把该小心仔细的地方都交代齐全,不晓得崔内官有没有听进去,路上别出什么事故才好。

"殿下,崔内官到。"

"宣他进殿。"

晦暗寂静的殿内缓缓躬身走进一名常侍。

"奴婢———"

"无须行礼,人可找了吗。"莫离出言打断。她头顶一根弦紧绷了一夜,尚没有心思瞧着别人一番繁琐的动作。

"殿下差奴婢去寻与这画像相像的郎君,奴婢此番共收揽了八人。烦请殿下移步前殿检阅。"

"走吧。"莫离披衣起身,疾步行至前殿。

前殿,八名生得极为相像的年少郎君次第跪伏在地,几人神色各异:或窃喜,或惊惧,或茫然。莫离拿着画像在殿中踱步细细比对这八位少年的样貌。

莫离细细瞧看了前几人,颇为失望。心道崔内官这什么眼神,恍一抬头扫过那跪在末位的郎君,眼神一凝。

此人与前几人的神情较之有几分耐人寻味。他并无情绪,生得与画像中的郎君虽只有八分相似,气度却与自己要寻的人一般无二。

"抬头。"

莫离出声,那少年却恍若未闻依旧似鹌鹑般低眉垂首。

莫离伸出手,轻轻将那郎君的下颌抬起,一遍又一遍地比对画像与眼前之人。见他一幅无悲无喜心如止水的光景,莫离更确信他就是那人,心肝儿登时狂蹦乱跳。紧盯着他,不自禁地笑了。

莫离起身,因夜里没歇好而有些站立不稳。她扶着身旁的阿磬稳了稳脚步,不紧不慢启唇道:"都退下吧。"

八名郎君一声不吭从地上起身向后走去,莫离蓦然指着适才跪伏在末位的郎君:"你留下。”

余人离开后,那郎君依旧低眉顺眼站于原地。莫离款步行至他胸前一寸处,仰首展颜一笑,瞳眸如水:"阿识。"

半晌,少年不着痕迹地后退一步,再次屈腿跪在光洁的地板上,将双手举于额间行了大礼又起身,才艰涩开口:"长公主殿下。"

莫离猜不透此间他在想什么。

五日前,宣静帝驾崩。太子莫鹜被鸩杀于永安宫,彼时尚才十五岁的五皇子莫朝登基。

右丞相封洪上奏以清君侧之名将太子一党尚书台阖党上下被悉数诛杀。尚书令司马辉一家举家走上断头台。此事件中唯有一人保全了尸首———司马家的小公子司马识在临刑前服毒自尽了。

莫离手中的画像便是她命丹青女官去廷尉寺寻了司马识描摹得来。

莫离瞧着对方的面容,司马识此前遭受诸般牢狱酷刑,容貌变了许多。不知不觉自己已然怔怔望着司马识许久。

明明是弱冠之年,莫离却从司马识眼中瞧出了岁月搓磨的痕迹。皮肤依旧瓷白,身形消瘦,眼睛愈发清隽如水。他的衣裳虽打满补丁,可十分厚实洁净,布料已被浆洗掉了颜色。

"阿识,在想什么?"

男子喉间滚了滚。

"殿下或许是认错人了,贱民许湮。方才并没有想些什么。"

莫离暗暗叹了口气。一来二人许久不见身份尊卑有别,二来他前几日经历了灭门屠杀,总是要藏一些心事。

"阿磬,进来。"莫离走到殿门前,朝空无一人的廊外喊了一声。

殿门外走进一绿衣宫娥。

"将这位公子带下去沐浴,换一身干净的袍子。"

"唯。"阿磬低声应了,便行至司马识身前道:"公子且随我来。”

晚间,阿磬将许湮带到莫离的寝殿,匆匆退下了。

许湮一袭白袍,长身玉立。虽面色枯瘦,却难掩眉眼温润出尘,眼下那一颗朱红色的痣更是平添了几分柔情。

兰台殿内栽了一棵与尚书府年岁相同的梨花树。

莫离犹记得极笄那日朱墙堆雪,落英纷飞,司马识一袭鸦青深衣,身披靛蓝披风站在梨花树下笑着望她。彼时莫离眼中只剩阿识清艳绝伦的身影。

莫离回过神,见许湮自顾自在寝殿内点上一根蜡烛,拿了莫离房中的竹简翻起来。

这是自许湮入宫以来莫离第一次召见他,莫离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她对于许湮对自己漠然的态度有些不能接受。

要她逼着许湮说些好听的话,讨好自己?只怕他是死也不愿。

“为何不到本宫身边?”

许湮一言不发低着脑袋走到莫离身前跪坐。

莫离走近他:“许湮,看着本宫。”

许湮转过头凝视着莫离,神色令莫离感到十分陌生。哀伤,冷淡,麻木。除此之外莫离竟从他的眼里瞧出了一丝怨恨。

莫离将司马庸伯父一家当作亲人看待,她以为许湮也是如此。即便司马识在孤苦伶仃之际莫离会是他最后的念想。可现下看来眼前的许湮竟对她一丝依赖之情也无。

莫离待在榻上百无聊赖,索性不管他回到榻上倚着。偏偏眼前烛火袅袅摇曳,殿内暖香四溢,令她泛起一丝困意。

正要入梦的莫离耳边隐约响起闷声低吟。她半梦半醒中发觉是许湮毒发疼痛难忍的动静,恍一睁眼见许湮蜷缩在寝殿角落。

“许湮?”

莫离走来伸手想要搀扶他。许湮虽在颤抖,汗如雨下,却啪嗒将莫离的手推开。莫离见许湮如此嫌恶自己的触碰,手僵停在空中。

许湮感到体内有千百只虫蚁在啃噬他的内脏,浑身灼热难捱。

“阿磬,快去把卫风请来!”

不多时,卫风不见其人但闻其声,甫一进了殿门,便笑道:"殿下,前几日臣刚替您问诊,身子骨何其硬朗…诶诶诶?何事如此惊慌?"

莫离三步并作两步上前,不说二话拉起衣袖将他奋力拽到许湮身前:"快帮本宫看看。"

卫风低头一看,琢磨起来:"此人面相好生熟悉,像在何处见过。"

"他是本宫的面首。"

“什么?面……面首?”卫风不可置信。

“少废话。”

卫风将许湮的口鼻四肢掰开查看,方一抚上脉便神色凝重:"他是约莫五六日前中了毒的。”

卫风随即施了针,郑重道:“毒现已渗入五脏六腑,微臣只能尽力暂缓毒发,如不服解药再过数日便会身亡。"

莫离松了口气:“为时未晚便好。”

"只是这毒太过新奇,想要配好解药怕是要翻遍医经,要不殿下您让臣回太医署问问几位前辈?"

"不必去问。"莫离似早有预料。她回头寻找阿磬的身影,阿磬十分机灵地将匣子递到莫离手中。莫离从匣子中抽出一小卷竹简,将逐渐铺开。

“这是太学戊博士给我的药方。竹文去配药吧。”

“殿下…..这是?”卫风一头雾水。

“卫风,我传你来是因为你是我的人。到时太医院和药库过问起来,就说本宫病了。”

“…..唯。”

莫离并未告知卫风药方写得正是此毒的解药。

这毒十分特殊,能使人短暂进入假死状态又起死回生,可毒性巨大无比。莫离便是用这种毒保住在狱中的许湮的性命。

"尽快将这味药煮好送来。"莫离将巾帕浸入热汤再绞干紧紧包裹许湮冰冷的手,又将许湮的被褥掖了掖。

约莫一个时辰后,一碗药终是送到莫离手中,她焦头烂额地拿了药碗亲自喂药。可方将一勺药汤灌进许湮嘴里,即刻就顺着他的嘴角和脖颈淌了出来。

"卫风,这是怎么回事?"

卫风见莫离言辞隐隐焦炙,也不好隐瞒:"此人本就未睡,他是将药吐出来了。"

话音刚落,许湮缓缓睁眼扭头看向莫离,张开干涸的唇瓣嘶哑道:"殿下,我时日无多。请放小人出宫吧。"

莫离不言,她伸手抚上许湮的额头,灼烫似沸汤。许湮头痛难捱,将眉毛拧作一团,面色苍白如纸,青筋根根分明的凸起。他不断将头抬起又后仰缓解苦痛,莫离又尝试喂了一勺汤药,依旧被许湮吐了出来。

“许湮,你究竟为何不愿服药?难道要本宫求你不成?”莫离试探道。

她心里清楚,许湮是单纯同自己作对,想以死威胁她放他出宫。她轻轻张开双臂将发颤的许湮拥入怀中,伸出一只手轻抚他的脊背。

许湮十分枯瘦,脊背似连绵的山脉微微隆起。他的头此刻重重地压在莫离的肩上。

半晌,许湮缓缓开了口:“许某微贱,又身患重疾,本就该在外自生自灭。不配让殿下您劳心劳力救我。”

“你…..你就这么不想见到本宫?”

被疼痛折腾了半宿,许湮方才舒服一些有了睡意,随即便两眼一黑,睡了过去。莫离唤来竹文费尽力气才将要硬生生的灌入许湮的喉,便听见许湮一声声的唤着一个人的名字。

“陆阿婆,带阿湮回家…..”

莫离与竹文狐疑地相觑一眼,莫离问道:“你与我一同长大,可忆起司马家里有唤‘陆阿婆’的下人?”

“奴不知道,但奴貌似想起了一位与他有关的人确实姓陆。”

“谁?”

“似乎是乱坟岗的收尸之人,当初我嘱托那陆氏老媪照料假死被运往乱坟岗的司马公子。”

莫离思忖道:“那你托人将她接进宫吧,我还有些事需问问她。”

“啪!”

再醒来时,许湮发现自个儿被绳子捆得牢靠,还生生挨了莫离一巴掌。

那一巴掌说中不中,说轻不轻。可结结实实挨在许湮的脸上,顿时生起火辣中带着既麻又痒的羞愤之感。许湮委实被她惹恼,眼底现出阴鸷。

“不愿服药,不愿进食。许湮,你当真以为本宫奈何不了你?”

话音刚落,阿磬和竹文抵押着一年过半百,手戴镣铐的女人上来。

“你可认得此人是谁?”

眼前老媪佝偻着身躯,已是耳聋眼花,不知发生了何事,只是嘴里嗫喏道:“阿湮,我想找阿湮……”

许湮气极,目眦尽裂,酷酷抵住后槽牙道:“我与她不熟。”

“阿磬,给她喂毒。”

阿磬从怀里掏出一枚白瓷瓶将药丸倒在手里。钳住老媪的头,捏住鼻子强迫她吞了下去。

“你!”许湮极力挣脱身上的绳子。

“这是慢性毒。从今起,你服一天药,她便喝一回解药。你进一次食,她便用一顿饭。你若不肯,那本宫就将你二人葬在一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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