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一章

暮春时节,寒凉彻骨。

卯时,皑皑天光自天际乍现而后弥散开来。兰台殿内泛起一丝生机,宫娥自掖庭内鱼贯而出,晨起而作。

莫离侧卧在榻上一宿未眠,两眼乌青,脑袋似被烈酒浸泡过一般一阵眩晕。案几上凤鸟衔环炉内的安神檀香不知何时熄灭了。

婢女阿磬进了殿内伺候长公主洗漱。瞧见莫离已早早醒来又这般疲态,不免心生困惑,正欲开口询问,身后却传来婢女竹文的声音。

"殿下,崔内官到。"

"宣他进殿。"

不多时,晦暗寂静的殿内缓缓躬身走进一名身着素色长袍,头戴孚帽的常侍。

"奴婢———"

"无须行礼,人可找了吗。"莫离出言打断。她头顶一根弦紧绷了一夜,尚没有心思瞧着别人一番繁琐的动作。说罢,莫离阖眼抬手揉了揉太阳穴。

"殿下差奴婢去寻与这画像相像的郎君,奴婢此番共收揽了八人。烦请殿下移步前殿检阅。"

"走吧。"莫离披衣起身,疾步行至前殿。

前殿,八名生得极为相像的年少郎君次第跪伏在地,几人神色各异:或窃喜,或惊惧,或茫然。莫离拿着画像在殿中踱步细细比对这八位少年的样貌。

莫离细细瞧看了前几人,颇为失望。心道崔内官这什么眼神,恍一抬头扫过那跪在末位的郎君,眼神一凝。

此人与前几人的神情较之有几分耐人寻味。他并无情绪,画像中的郎君生得虽只有八分相似,气度却与司马识一般无二。

"抬头。"

莫离出声,那少年却恍若未闻依旧似鹌鹑般低眉垂首。

莫离伸出手,轻轻将那郎君的下颌抬起,一遍又一遍地比对画像与眼前之人。见他一幅无悲无喜心如止水的光景,莫离更确信他就是自己要寻的人,心肝儿登时狂蹦乱跳。紧盯着他,不自禁地笑了。

莫离起身,因夜里没歇好而有些站立不稳。她扶着身旁的阿磬稳了稳脚步,不紧不慢启唇道:"都退下吧。"

八名郎君一声不吭从地上起身向后走去,莫离蓦然指着适才跪伏在末位的郎君:"他留。"

她向身旁的阿磬递了个眼色,阿磬颔首,退下了。

余人离开后,那郎君依旧低眉顺眼站于原地。莫离款步行至他胸前一寸处,仰首展颜一笑,瞳眸如水:"阿识。"

半晌,少年不着痕迹地后退一步,再次曲腿跪在光洁的地板上,将双手举于额间行了大礼又起身,才淡淡开口:"长公主殿下。"

莫离猜不透此间他在想什么。

五日前,宣静帝驾崩。太子莫鹜被鸩杀于永安宫,彼时尚才十五岁的五皇子莫朝登基。右丞相封洪上奏以清君侧之名将太子一党尚书台阖党上下被悉数格杀。尚书令司马辉一家举家走上断头台。此事件中唯有一人保全了尸首———司马家的小公子司马识在临刑前服毒自尽了。

莫离手中的画像便是她命丹青女官去廷尉寺寻了司马识描摹得来。

只是她初初见到那幅画像时大吃一惊。才不过几月没见,变化竟如此之大。除去那眼下的一颗痣,旁的竟再无与从前的司马识有一处相似。女官曾言,她去岁在朝中时曾见过那司马识一面,彼时他还是莫离所描述的那般意气风发,两腮饱满,只是在狱中第二回相见时已成了如今这幅模样。

也罢,司马识此前遭受诸般牢狱酷刑,容貌变了许多。

莫离回过神来方才察觉自己已然怔怔望着司马识许久。明明是弱冠之年,莫离却从司马识眼中瞧出了岁月搓磨的痕迹。皮肤依旧瓷白,身型消瘦,眼睛愈发清隽如水。他的衣裳虽打满补丁,可十分厚实洁净,布料已被浆洗掉了颜色。

"阿识,在想什么?"

少年喉间滚了滚。

再回到皇宫,他的眼前总隐约浮现半月前廷尉寺昭狱晦暗残破的审讯间,身旁空有躯壳的死囚如厉鬼呜咽,圣旨下发后惶惶不可终日的等死……其经历之可怖恍若进阎王殿走了一遭。昏迷过后只记得自己个儿被一老媪从臭气熏天的乱坟岗挖出来,在绝望之际强忍亲人离世的苦痛趴在老媪怀中痛哭一宿,终没有赴死,可如今皇宫里有人依旧不放过他。

他收起杂乱如麻无头无尾的思绪,方才回话。

"殿下或是认错人了,贱民许湮。方才并没有想些什么。"

莫离暗暗叹了口气。一来二人许久不见身份尊卑有别,二来他前几日经历了灭门屠杀,总是要藏一些心事。

"阿磬,进来。"莫离走到殿门前,朝空无一人的廊外喊了一声。

殿门外走进一绿衣宫娥。

"将这位公子带下去沐浴,换一身干净的袍子。"

"唯。"阿磬低声应了,便行至司马识身前道:"公子且随我来。”

莫离实在困得紧,走在廊中眼皮止不住地跳。她回到寝殿将一身天水碧的曲裾深衣褪下,忙忙地上了榻:"吾且劳烦你走一趟告知太后娘娘本宫今日抱恙,怕染了些不好的病给娘娘,不能去问安了。"

"殿下,奴婢见您昨夜里没歇好。是否让太医来瞧瞧?"

"不必。"莫离只是忧心司马识进宫之事出什么差池,眼下他已平平安安出现在自己眼前,她便也安下心来。

脑袋将将沾了软枕,阿磬偏又跑进来道:"殿下,那公子许是发病晕厥了。"

-

偏殿。

宫娥们早早打上了热水伺候许湮宽衣。许湮的头愈发的痛,他只是将身边的宫女们支开,独自在屏风内徘徊。宫女们见许湮虽生得俊朗,可气性古怪得很。半晌也不肯迈进浴桶,便斜着脑袋透过屏风打量起来。

"咚!‘一声闷响,屏风后颀长的身影轰然倒地。

几个宫女顿感不妙,鼓足士气像屏风内扫了一眼————晕死在地的不是那许湮却又是谁。

"竹文姊姊!那小郎君晕过去了!"

-

许湮不知自己身在何处,他的周身是飘渺无垠的虚空。

“我这是……死了吗?”

他正百思不解这是什么地方,有人在背后拍了拍他。

“阿母!阿母你还活着!”

许湮欣喜若狂。什么赐死,什么祸端,一场大梦而已。他掐了掐自己的脸,疼得倒吸凉气。

这不是梦,阿母还活着!

“阿识,你长大了。记得阿母和你说过什么吗?”

许湮摇摇头。

“要保护我们家,保护阿离,保护你最亲爱的人。要勇敢。”

“阿母,我们回家好不好?和阿父一起回家。我想你们了。”许湮无法抑制自己悲凉的心,两行清泪夺眶而出。

“保护好陆阿婆,保护好阿离,阿父阿母才能安心,听见了吗?”

“你们要是丢下我,我绝不独活!”

许湮再想说什么,阿母却陡然消失了。眼前是乱坟岗救了他的陆阿婆。

“陆阿婆!我求求您带阿湮走吧!你一定有办法的对不对!”他冲上去想要抓住陆阿婆,发现自己无论如何也触碰不到她。

莫离再见许湮时他已奄奄一息。殿内一片死寂,秋毫之末掉落在地几乎可以发出声响。

"殿下,卫太医到了。"

卫风不见其人但闻其声,甫一进了殿门,便笑道:"殿下,前几日臣刚替您问诊,身子骨何其硬朗…..诶诶诶?何事如此惊慌?"

莫离三步并作两步上前,不说二话拉起衣袖将他奋力拽到许湮身前:"快帮本宫看看。"

卫风低头一看,琢磨起来:"此人面相好生熟悉,像在何处见过。"

"他是本宫的面首。"

“什么?面……面首?”卫风不可置信。

“少废话。”

卫风将许湮的口鼻四肢掰开察看,方一抚上脉便神色凝重:"他是约莫五六日前中了毒的。现已渗入五脏六腑,如不服解药再过数日便会身亡。"说罢卫风叹了口气:"只是啊,这毒太过新奇,想要配好解药怕是要翻遍医经,要不殿下您让臣回太医署问问几位前辈?"

"不必去问。"莫离似早有预料。她回头寻找阿磬的身影,阿磬十分机灵地将匣子递到莫离手中。莫离从匣子中抽出一小卷竹简,将逐渐铺开。

“这是太学戊博士给我的药方。竹文去配药吧。”

“殿下…..这是?”卫风一头雾水。

“卫风,我传你来是因为你是我的人。到时太医院和药库过问起来,就说本宫病了。”

“…..唯。”

莫离并未告知卫风药方写得正是此毒的解药。

这毒十分特殊,能使人短暂进入假死状态又起死回生,可毒性巨大无比。

毒原是莫离差丹青女官去昭狱探访司马识之时在他的断头饭中下的,她自是知晓解药的药方。她将药下进白羹,那女官只当长公主是对司马识心有不舍,便将那碗下了毒的白羹将廷尉寺做出的做了调换。待司马识用饭过后,女官依旧将司马识吃剩下的白羹碗带回了兰台殿。

"尽快将这味药煮好送来。"莫离将巾帕浸入热汤再绞干紧紧包裹许湮冰冷的手,又将许湮的被褥掖了掖。

约莫一个时辰后,一碗药终是送到莫离手中,她焦头烂额地拿了药碗亲自喂药。可方将一勺药汤灌进许湮嘴里,即刻就顺着他的嘴角和脖颈淌了出来。

"卫风,这是怎么回事?"

卫风见莫离言辞隐隐焦炙,也不好隐瞒:"此人本就未睡,他是将药吐出来了。"

什么?

话音刚落,许湮缓缓睁眼扭头看向莫离,张开干涸的唇瓣嘶哑道:"殿下,我时日无多。请放小人出宫吧。"

莫离不言,她伸手抚上许湮的额头,灼烫似沸汤。许湮头痛难捱,将眉毛拧作一团,面色苍白如纸,青筋根根分明的凸起。他不断将头抬起又后仰缓解苦痛,莫离又尝试喂了一勺汤药,依旧被许湮吐了出来。

"你们先下去。"众人见莫离颇有些急躁,不敢多说皆退下了。

莫离轻蹙细眉。

"许湮,你若如此固执不肯饮药,本宫便次次待你晕过去再将药喂给你。"

她冷眼睥睨眼前挣扎的许湮。良久,许湮终于没了动静,再度昏迷不醒。莫离扶起榻上的许湮,两颊一捏撑开嘴唇,将一勺药送进去。

晚间,莫离千辛万苦喂完了药,才走回殿内休息。

阿磬进来道:“殿下,许湮的烧退了。”

“嗯”,莫离疲惫道:“我要歇下了。”

“唯。”阿磬凑上来替莫离整理鞋袜,“殿下,陆阿婆是谁?”

"陆阿婆?"

“是啊,那许湮都睡死了,嘴里一直念叨着“陆阿婆,好想你。”

莫离忆起乱坟岗山脚下确是有一搬运尸体为生的陆氏老媪。竹文吩咐过她好生照料司马识,莫非她就是许湮口中的"陆阿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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