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邛有旨苕(三)

李裹儿翌日一早起来的时候天光已经大亮,她昨夜睡得不算安稳,梦里全是昨夜在永安坊的场景,冲天的火光和横亘在脚边的张岩的尸体,以及屋顶上那个修长的身影。

不过与昨夜的情形不同的是,梦里的那个人却是站在她的对面,一把长剑横在她脖颈下,声音透过面巾传出:“小郡主,你中计了。”眼神中尽是看到猎物掉入陷阱后的得意,连带着说话的嗓音也不自觉地带了几分难以掩饰的愉悦。

李裹儿不知道梦境里面的自己带没带面具,也疑惑对方为何会认出自己,但那人确确实实只露出了一双眼睛,可她梦醒后怎么也想不起那双眼睛的模样。

棠玉正在为李裹儿上妆,看着她愣神的样子不禁有些担心,问道:“主子可是身体不舒服?”

李裹儿摇了摇头,拿起昨夜的那块玉佩,若有若无的檀香萦绕在指尖。

洛阳城里城外大大小小的寺庙不少,那几人若是这几日都待在寺中,若真要查起来怕是难度太大,更何况李裹儿手中暂时也没那么多人。

昨夜的事情太过蹊跷,对方似乎一开始就在永安坊等他们,可他们怎么知道李裹儿会去永安坊呢?

棠珠回来时看到棠玉正在为李裹儿勾勒眼尾下的斜红,红色的卷云纹如同正在燃烧的火焰,更添了几分明艳之感。虽然从小到大不止一次被自家主子的容貌惊艳,但每一次都会让她发出深至肺腑的感叹。

“哇——主子真好看。”

李裹儿似乎是被她的夸张举动给逗笑了,唇角微微翘起。

“那个曹子建的那篇赋里怎么写来着。”棠珠挠了挠下巴思考道,“皎若太阳升朝霞,灼若芙蕖出绿波。【1】”

棠玉收起笔,闻言转头瞄了一眼棠珠打趣道:“哟,瞧不出来还看过洛神赋呢。”

“那当然了。”棠珠挺了挺胸脯,语气中充满自豪,“我当时还是跟着澄蹊姐姐学的呢,看的还是——”

“去看看马车准备好了没,一早上光顾着贫了。”棠玉出声打断她,拿起一旁妆奁里的海棠鎏金镶珠宝钿簪在李裹儿的发髻上,又小心翼翼地透过镜子看了眼李裹儿的表情。

李裹儿神色并没什么变化,也对身后两个小侍女的缄口不言和生硬转移话题的原因心知肚明。

澄磎是李仙蕙的侍女,而自从三年前起李仙蕙已经成为了她们面对李裹儿时不敢再提起的人。李仙蕙去世后,李裹儿在她们眼中宛如一件碎裂后后重新拼凑成原样的瓷器,不知什么时候,这件精美瓷器又会裂成碎片。所以这三年来,李裹儿身边的人都默契地、心照不宣地不提起和李仙蕙有关的事物,她们小心翼翼地维护这件瓷器,生怕那些细碎的裂纹又再次出现在表面。

时至今日,李裹儿已经接受了李仙蕙不在的这个事实,她不再时而沉默时而自言自语。许是洛阳城里的岁月走的太快,李仙蕙出现在她梦里面的次数也在减少,而她梦醒后的失落感也不再像之前那样强烈,这对于李裹儿来说有些恐慌,可下一次在梦里见到李仙蕙时她又会忘了这种恐慌。她有时候感觉自己像个吸食某种药物上瘾的人,靠虚幻的梦境来缓解疼痛。

棠玉随着李裹儿走到门口时发现多了一辆马车,正诧异间世子妃郑合玉从门内出来,对方见到李裹儿似乎很是欣喜,从花簪样式到面上妆容都夸赞了一番,李裹儿却发现了对方身后的另一个身影,是武崇烈的妾室。

郑合玉随着李裹儿的视线转身看了过去,目光扫过对方微微隆起的腹部,随即面上浮起一个不甚能落到实处的笑:“前几日大慈恩寺的慧觉法师从长安来永宁寺讲佛法,刘娘子平日里素来信教,今日是想去永宁寺为腹中胎儿求个法名。”

李裹儿了然般点了点头。

“我们走吧,兴泰宫离这儿有些距离呢。”郑合玉转回视线,和李裹儿说道。

兴泰宫是今年年春才建成的,天授帝四月份便移驾去了兴泰宫,往日朝会和政务处理一概都在那里。除了上次的突厥使臣宴在太初宫的丽春台之外,这几个月的宴会基本上都在兴泰宫,梁王府离那边有些距离。

李裹儿朝刘意苕微微点了点头,便转身上了马车。

***

流光园内,李氏和武氏一众贵女皆云鬟雾鬓,发髻巍峨,手持团扇轻摇谈笑。尚食局的宫女们端着方盘,捧着食盒忙碌其间,看到入内的李裹儿和郑合玉弯腰行礼。

“裹儿来了。”

一道女声自亭下传来,是新宁郡主李裳秋,李显次女。

李裹儿走上前,微微俯身向几位姐姐行礼。

长宁郡主李奚赢转头扫了扫周围,问道:“张家三小姐今日似乎没来啊。”

虽然天授帝并未明说,但她们都知道今日的宫宴是为淮阳郡王武延秀准备的,作为男子来讲,人生无非就当官和娶妻两件大事。她们并不关心天授帝会赐予武延秀什么官职,不过却对他的婚事很是好奇。

今日的宴会除了李武两家的亲王贵眷之外,就是张易之的几个同族兄弟及其家眷。李氏这边李显的几个女儿皆已出嫁,相王李旦的几个女儿中适龄的早已婚配,剩下的几个年岁都还太小。若真要在今日宴会上选,便只能选张氏了。

一旁有人解释道:“我听闻张家三小姐似乎身体不大好,平日都在府中养病。”

李裳秋冷哼一声,瞥了一眼远处的几个张氏宗妇,说:“皇祖母现下这般看重淮阳郡王,说不定会从世家中选呢,张家女有什么好的,不过只是一朝得势罢了。”

她对于张氏能和她同席本就不满,张家子弟又素来在洛阳城中横行霸道惯了,若是再与武氏有了联姻,那岂不是更无法无天了。她倒是希望天授帝能从世家中选,好让张氏的愿望落空。

正逢荷月,园内池中的芙蓉迎风而立,清风掠过湖面,将荷叶和花蕊的清香一同送入榭内。檐内的垂帏随风飘动,回廊上远远走过来几个人,深色圆领窄袖长袍,腰间束带。另外两人头戴乌纱襥头,软脚被风吹起,中间人却只用一顶白玉冠将发束至头顶,并未带襥头。

李裳秋盯了中间那人许久,开口道:“那是淮阳郡王吧。”

李裹儿原本还在想昨夜的事,闻言也抬头看了过去,被风吹动的垂帏隔在中间如同一层绛色薄雾,看不真切远处人的真实轮廓。

回廊上的几个人越走越近,转眼便到了榭内。

三年前魏王武延基和邵王李重润私议宫闱一事被赐死后,魏王一爵便由其弟武延义承袭。武延义受到兄长事件的影响,并未像其他武氏子弟一样在禁军中任职,而是只在司农寺挂了个闲职,不用参加每日朝会,只需参加每月初一和十五的朔朝会。素日里也鲜少和朝中官员走动,也不关注过多朝中之事。

武延义带着武延秀朝她们这边走来,李裹儿才得以看清了那张模糊的轮廓,那是全然陌生的一张面孔。

圣历元年三月,当时还是庐陵王的李显奉命带着一众子女回京,而后李裹儿及兄姊暂被囚禁宫中,同年六月武延秀被送去东突厥和亲被囚禁,至今历时六年才归。

李裹儿六年前其实并非没见过武延秀,只不过当时的皇宫对她来说充满新奇,寥寥几次的宫宴上那一张张普通的面孔实在不值得她去留意,所以她对武延秀无半点影响。

“延秀六年前与诸位郡主也只在宫宴上见过两次,怕是都不太记得了。”武延义温声开口。

唐朝并无男女大防之说,同席是常事,况且李武两家联姻较多,小辈之间早已熟识。武延义又是亲王,爵位远在她们之上,这番举动也只是让武延秀在她们面前刷个脸,免得日后因面生无意冒犯到她们。

李裳秋轻笑一声,视线看向面前那张白净的陌生面孔,旋即惊讶道:“王爷居然还有个这般水灵的弟弟,倒是生的与其他几位郡王不太像。”

武延义笑着说:“郡主惯会打趣我了。”

一旁的武延秀闻言只是笑,并未敢贸然开口。

檐下微风吹过,被风吹起的垂帏擦过李裹儿臂侧落在武延秀面前随风飘动,两人隔着绛色轻纱看向对方。

李裹儿打量着眼前的人,今日穿着绀色暗纹窄袖圆领长袍,脚穿乌合六皮靴,腰间并未像其他人一样束蹀躞带,而是带了一条革带,上缀玉质带跨,倒与发顶的玉冠相配。李裹儿不得不赞同自己阿姊方才那句话,面前这人配得上那两个字。

即便在突厥王庭待了六年之久,武延秀面上依然是一副清朗润玉的模样,肤色白皙,眼尾狭长却不显锋利,笑起来时眼尾微微下垂,颇有一种无辜之感。瞳漆如墨,里面仿佛浸着溶溶水色,若是人不提及,反倒会觉得他是从江南来的。

风停了,轻纱缓缓落回李裹儿身后,她不动声色地移开了目光,不再看那双纯真的不含半分杂质的眼睛。

“郡王这是刚从寺中祈愿回来吗?”李裳秋吸了吸鼻子问道。

武延秀抬起自己袖子低头闻了闻,确实有一股寺庙中特有的檀香,盖过了自己衣服上原本的熏香,郝然解释道:“昨日去永宁寺中为母亲抄经祈福,弄得晚了些便歇在了寺中,今日一早才回的府。”

李裹儿也闻到了对方身上的味道,莫名觉得有些熟悉,蓦然想起昨夜那块玉佩,上面也是这种来自寺庙中的檀香。

【1】出自曹植的《洛神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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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邛有旨苕(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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