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绮纨桃李(六)

窗前的架子上挂着一对镂雕鸾凤凌云鎏银铃铛,铃铛下面坠着月白色流苏,里面的珠子静静躺在底部,像是被人遗弃许久,不敢再发出一点声音。

永盈依旧去了内弘文馆为宫人授课,离开前似是不放心一般回头看了好几眼桌前的人,似乎从仁寿殿出来后上官婉儿就有些不对劲,但她又猜不到缘由,莫非对方真是为定安公和驸马的分离感慨。

屋子的门开了又合,上官婉儿听着檐下渐行渐远的脚步声,微微松了一口气,方才李孟仪跪在仁寿殿的场景让她想起了另一个人,以至于才会有那般失礼举动,她不是不知道永盈探寻的眼神,但却只能掩饰。手中的卷册再也看不下去,她抬指按了按眉心,近日来似乎总是觉得疲惫,明明前几个月还不是这样。

然而屋外的人又去而复返,上官婉儿没有听到叩门的声音,却听到那人的脚步声离窗户边越来越近,内心正疑惑的时候身侧的窗户被外面的人猛地一下打开,永盈手中拿着一枝不知从何处摘来的杏花,一段树枝上缀满白色花瓣,零星还有几朵未来得及盛开的花苞。

比窗外的小姑娘手中的杏花更让人视线难以移开的是对方亮晶晶的眼神,她鲜少看到永盈有这么鲜活的时刻,大多数时候都是跟在自己身边的沉闷模样,上官婉儿有片刻的失神,檐下的春风掠过窗前时不慎惊动了架子上那对铃铛,突兀的碰撞声让她瞬间抽回思绪。

“怎么又回来了?”她看着永盈问道。

永盈伸手将那段杏花枝插进一旁的竹筒里,虽然自己此举是为了让上官婉儿心情好一点,但自己又说不出什么安慰的话,而后看到上官婉儿一脸倦容,不禁有些担心。

“老师今日脸色似乎不太好,若是事情不急,还是先休息一会儿吧。”

上官婉儿点了点头,叮嘱她授课不要迟到。

屋外的人又朝她匆匆行了一礼,便离开了。

树枝上的杏花落下一片花瓣,她正准备抬指拾起的时候从窗户吹进的清风又将其吹得离她更远了些,她便只得收手作罢。

外面的院子里一片欣欣向荣的景象,树下的枯草间已经有点点嫩意探出头,像是在试探自己能不能适应着料峭春意,柳树垂下的枝条也渐渐被翠色覆盖。春日的和煦日光从窗户中倾洒进来,照在那枝杏花上,窗边的人渐渐有些困意,便伏在桌案上慢慢闭上眼睛。

风里带着些不知从何处携来的花香,经过窗下时瞧见窗内双眼紧闭眉头微微蹙起的妇人,便送了些花香进屋内。

上官婉儿听着架子上铃铛的碰撞声,似乎声音已经不再像之前那样清脆,心里想着或许方才应该将窗户关上,然而眼皮却渐渐变得沉重,耳中却还是方才定安公主李孟仪在仁寿殿内的哭诉声,年轻的女子双眼噙泪,发髻微松却顾不得仪容,跪在地上看着身前严峻的帝王,直至自己眼中的恳求逐渐被绝望渐渐替代,那是对死别的抗拒,也是对君令的恐惧。

她察觉到自己往前踏出了一步,正在疑惑之间发觉跪在离自己不远处的女子早已换了人,对方似乎哭得比定安公主还要伤心,以至于自己听着对方的声声恳求也有些难过,喉间像是堵了什么东西似的,让她整个胸腔都弥漫了涩意,面上似乎有泪珠滑过,而后无声落在自己脚下。

然而下一秒自己也不受控制般地跪在对方身边,目光盯着身前帝王拖在地上的墨色蟠龙锦袍,明明自己方才是想扶她起来的,怎么却同她一起跪在了这里。

头顶传来帝王的意外询问:“怎么,婉儿也要为薛氏求情吗?”

她听着自己年轻稚嫩的声音:“回圣上,臣只是认为驸马旧居京中,与薛氏谋反必然是牵扯不上关系的,或许可以容情处置。”

“容情?”天授帝视线落在她头顶,神情威严,“那你说说大唐律哪一条说皇室犯法可以容情?”

“可是公主——”上官婉儿话还未说完便被天授帝打断了。

“合政堂内不讲私情,薛氏若是考虑过远在京内的弟弟就必然不会造反,如今既然失败,驸马自然要为兄长的行为接受惩罚。”天授帝说罢抬了抬手,示意宫人将地上的太平扶起。

上官婉儿看着太平挣脱了身旁的宫人,摇摇晃晃地起身,咫尺之遥之间她感受到了对方身上浓烈的恨意,那是她从未见过的模样。

太平像是哭得泄了力,然而开口时却异常冷静:“母亲今日这般,不怕日后的报应吗?”

天授帝并未因这句话动怒,反而眉眼间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讽意:“若是诛杀谋逆之臣还怕报应,那刑部的官员应该从上清观的道士内选,而不是从国子监。”

太平温热的泪珠滚落,面上渐渐浮起一个绝望的笑,随后笑声在合政堂内清晰起来,她并未再向身前的人行礼,转身离开走了几步之后突然晕倒在地。

那是垂拱四年的冬日,太平自那日醒来出宫之后便一个多月没进宫,宫里派人去看说是府上的大公子病了,请了几次大夫也不见好,在离过年还有十几日的时候上官婉儿便与宫里诊病的太医前去。

驸马薛绍死于狱中,府上的缟素虽已全部撤下,但依旧显得荒凉,往年种植红梅的位置也有动过土的痕迹,那几棵红梅都已经不见了,府上的下人小心翼翼迎着她和太医走了进去。

七岁的薛崇胤安安静静地坐在椅子上,任由太医为自己把脉,上官婉儿并没有见到太平,然而在送太医出府的时候薛崇胤悄悄伸手拉了拉她。

“姨母,我爹爹是不是真的不回来了?”

上官婉儿看着身前刚过腰的薛崇胤,没有开口只是轻轻拍了拍他的头。

薛崇胤抬起头,轻声说道:“其实不是我病了,是阿娘病了。”

上官婉儿由着他拉着自己去了太平的院子里,对方拒绝任何人的探视。她站在院子里,听着屋内女婴的哭声,那是太平和薛绍的小女儿,生下来才不过五月,父亲便已经死在狱中了。她那日在公主府等到天黑,也没能见到人,便赶在宫门下钥前回了宫。

她再次单独见到太平,是在次年的七月,院子里的槐花缀满枝头,白色碎花随着轻风簌簌掉落,铺满一地。她坐在窗前推开窗户,架子上的铃铛碰撞发出清脆声响,叩门声便响起了。

“听平衍说,武攸暨是你为我选的。”

上官婉儿默声行礼,她看着太平伸手将窗户掩上,窗外的风径直穿过檐下,那对铃铛便渐渐平息下来,屋内只余一片沉默。

太平端详她许久,再次开口时声音已有颤意:“你知不知道,他的妻子......是个很好的人。”

上官婉儿看出了她面上的痛苦,却依旧只能沉默不语,其实她很想说,你也是个很好的人。天授帝一开始为太平选的驸马是武承嗣,但对方后院姬妾众多,整个府上乌泱泱的,她知道太平愿意待在那种地方。况且武承嗣正受天授帝宠信,朝中已经有人不满,日后朝堂纷争必不可免,她只希望太平能远离这些争端,安安静静做她的公主。

武攸暨是个很合适的人,甚少理会朝堂俗事,为人也没有可指摘的地方,除了对方已经有了妻子之外。有些时候人内心的善良总是会败于自己的私心,她希望太平往后的日子都是平安舒心的,武攸暨的妻子便成了无辜的牺牲品。天授帝下旨为武攸暨和太平赐婚之时,对方的妻子便被赐了自尽。

上官婉儿目光落在那对寂静的铃铛上,或许在这件事上来讲,没有人有错,但确实是有人受了无妄之灾。那个在此事上被迫受益的人注定愧疚无处宣泄,于是上官婉儿甘愿成为承受那些由愧疚转化成恨意的人。

太平走进两步,看着表情木然的她,问道:“婉儿,你怎么会变成这样?”

怎么能随便就将一个无辜的女子送上死路,忽视她还有几个年幼的孩子。

“武攸暨与朝臣私交甚少,比起有野心的武承嗣来讲更好掌控。”上官婉儿垂眸淡声说道,她太清楚太平的性格,不愿自己的私心给她带来负担。

“那我是什么,你和母亲用来稳住朝局的棋子吗?”

啜泣声在安静的室内格外明显,片刻后太平尽量控制住自己的情绪,擦干脸上的泪水,平复气息后扯起唇角:“那我就提前恭贺上官大人荣升御正了。”

彼时的上官婉儿虽在天授帝跟前,偶尔会对她提起的政事发表自己的见解,却还没有拟诏的权力,但她在一众女官中的地位早已高于所有人,御正之位也指日可待。

上官婉儿看着她面上那个牵强的笑,知道里面有多少的讽刺意味,心脏处隐隐有些阵痛,脸上却不显,等到太平离开后,她才慢慢挪到椅子上,指尖轻轻戳了戳铃铛,喉间只有一股涩意。

她知道,太平不会再原谅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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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京旧梦
连载中宣台其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