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葳蕤防露(三)

陆显君看着李裹儿默不作声地移开视线,与今日在揽月楼的武延秀动作一模一样,便扬了扬眉便没继续这个话题,因为没有任何意义。

她并不觉得这件事有什么奇怪的,没有人会不喜欢李裹儿这样的人,容貌和身份都是举世无二的,任何男人都会希望自己能得这样的女子青睐,与跪在神佛前求长生的信众一样,都是贪念作祟罢了。

“如今太子已立,公主打算等到什么时候?”

檐下掠过的风里不带一丝凉意,夏末的日光从窗户中照射进来,晒得陆显君有些犯困,她抬手掩住口打了个哈欠,想起今日还没有午睡。

李裹儿眉头微微蹙起,沉思道:“还是得等个时机。”

如今武三思和恒彦范等人的交锋正处于关键时刻,虽然武家因为背靠皇后已经渐渐占了上风,然而此刻也更加不能落下口实,否则只会功亏一篑。李裹儿想要争储,武家的助力是必不可少的,所以至少要等到武三思在朝堂上彻底处于优势地位。

陆显君视线落在李裹儿身侧的那只狸猫上,淡声说道:“公主是真的要等时机,还是怕与太子挑破局面?”

她抛弃旧主选择李裹儿就是因为对方的野心,却没想到对方是如此重情,上半年对于上旨请封一事一再推脱,尚且能理解为不愿做出头鸟,然而如今太子已立,再没有养精蓄锐的必要。

“当然不是。”李裹儿反驳道。

窗外的日光正好,陆显君听得出她的否认,将垂下的手搭在膝上,手心翻转向上,虚空握了握,明明才七月份,但小指关节似乎已经有些隐隐作痛。

李重俊和李裹儿的兄妹之情对陆显君来说有些难以理解,她在张家时虽然上面有张岩和张岷两个哥哥,但家中的局势并不是兄妹和睦的状况,他们是自小的竞争者,所以兄长这个身份在她的认知中与陌生人无异。

陆显君是张同休的妾室陆氏所生,但陆氏并没有因为她是个女孩就让她放弃该得的东西,从一开始名字里的“嵘”字开始,陆氏就希望自己的女儿与儿子是平起平坐的,让陆显君随着张岩和张岷一同听教书先生授课,即便后来陆氏病重,却仍然在弥留之际为她取了字。

显君,显允君子,莫不令德。【1】

不过可惜的是,上天并没有给她做君子的机会。陆氏去世的时候陆显君才十一岁,失了母亲的庇佑,她在府中的日子就没有像之前那样好过。张同休的正妻心疼她失去了母亲,也并未克扣过她的衣食,还是待她如之前一样,但作为兄长的张岩就没有这么好心了。陆氏去世后的第二个月,张岩就不再允许陆显君同他们一起上课,怂恿张岷一起将她的课本全都撕烂,甚至逼迫府中的侍女将陆显君关在院子里。

那是天寒地冻的深冬,她还未从丧母之痛中抽离出来,便眼看着自己明日要交给先生过目的临帖被撕得粉碎,而后两双靴子便踩在那些纸张上面,任由雪水将其沾湿。府中的下人都不敢过来阻拦,张岩撕了那些之后似乎还不满意,派身后的小厮从陆显君屋中的书籍也翻了出来,一页一页撕成碎片。

陆显君看着母亲陆氏留给自己的一本诗集被张岩拿在手中,便不管不顾地去抢夺。

彼时的张岩已经十四岁,早已有了少年人的身量,根本不将一个还未过自己肩头的小姑娘放在眼里,看着对方居然敢同自己动手更是怒火中烧,带着愤意的拳头不管不顾砸在陆显君身上。

最后的结果便是陆显君被张岩身后的小厮按在地上,眼睁睁地看着他拿起地上的诗集,将其撕成两半。

张岩视线落在上面的一首诗上,不过他对内容并不感兴趣,而是对作诗的人似乎有些好奇。

“上、官、仪?”他将那个名字念出口,而后蹲下身子,看着狼狈的陆显君,语气嘲讽:“听说他的孙女如今正受圣上宠爱,还让她参与朝政,你也是想像她一样吗?”

陆显君被帕子捂住了口,无法说话。

“我看如今一个个都是要反了天了。”张岩叹了口气,像是无奈一般,“当今圣上从李家手中躲了江山,大唐便改姓了武,朝中那群废物由着她将朝堂搞得乱七八糟,还在宫内设什么御正,与中书和门下共同起草诏书。女人一朝得势当真是可怕,恨不得整个朝政都由女的说了算,你是不是也想像她们一样,看着男子为自己所驱使,希望天下都跪在自己面前?”

他将那半本诗集扔在一旁,后面的小厮自然便同张岩方才一样将其撕成碎片,纷纷洋洋的纸片宛如雪花一样落在陆显君面前,她费力地伸手去抓,却只得一片页角。

张岩按着她奋力挣扎的模样,知道她是隔着口中的帕子在骂自己,便嗤笑一声站起身,说:“真是遗憾了,从明日起你就出不了这个院子了。先生夸你字写得正,文章也写得比我好,说你日后必能有一方天地,可是这能改变什么呢,他与你终究是没有师徒缘分了。”

他不敢真的杀了陆显君,毕竟自己的母亲如今正同情对方没了娘,每日要送好多东西过来呢。不过让陆显君困在这里还是不难的,身染重疾不便露面,最适合她不过,待到年岁合适便将她嫁出去,这本来才是女子该有的宿命。

泪水划过面庞时格外冰凉,地上的雪水已经濡湿了外群,双手被冻得通红却依然不甘心那些碎纸被泥水脏污,无力地伸手去抓。

张岩见状目光有些阴鸷,冷笑一声,她居然试图将那些碎片拼凑起来。

身后几步之外的张岷正吊着一只胳膊缩在侍女身侧,看到前面的张岩回头时不禁抖了抖,一阵寒风吹过,他便趁机打了个喷嚏。

“阿岷,过来。”

张岷闻言只得上前,面对比自己高半个头的兄长,眼神乱瞄,就是不敢与其对视。

“先生前几日说你写的文章拙劣,甚至不及张嵘的十分之一,明明是兄妹,却没有一点对方的天分,还说你日后必定与科考无缘,你生不生气?”

张岷点了点头,说:“生气......”

不过其实他生气的不是先生的责骂,而是当日因为没有温习,被罚得站了小半日,本来小书堂内就热,结果那日他实在太困,站着站着便一头栽倒了,还将胳膊摔伤了。

“那你想不想报仇?”

张岷便不说话了,虽然他与陆显君不是一母同胞,但毕竟是兄妹,此刻看着对方被按在地上已经够惨了,实在不想趁机会落进下石。

张岩看懂了他的沉默,却并没有放弃自己的想法,视线扫过张岷胸前那只被吊起的胳膊,说:“昨日我听给你换药的大夫同我阿娘说,你这胳膊要是养不好可就废了,以后便只有一只手可以用。”

张岷听了顿时有些慌乱,怯怯地抬起头看着面前的人。

“不过我已经和阿娘说过了,会为你另外再请一个医术高明的大夫,我的弟弟可不能是个残废。”张岩漫不经心说道。

“谢......谢谢兄长。”张岷掠过他对方话语中的讽意和那一丝威胁。

张岩笑了一声,伸手拍了拍他另一边的肩膀,说:“不客气,我们本来就是兄弟,本来就应该互相帮助。”

张岷默然:“我会记得兄长的恩情,日后一定会报答的。”

张岩面露一个蔑视的表情,将视线转向地上的人,寒声道:“不必日后,我今天就给你个机会,她方才伸手推了我一把,你觉得该如何惩罚她呢?”

树枝上的积雪被风一刮,便都轻飘飘地落了下来,有一部分落在了张岷的颈间,寒意顺着受伤那只胳膊的颈肩处一直传到手腕,刺得骨头生疼,他也不敢伸手拂去。

陆显君今日已经被欺负成这个样子了,他是断然再做不出什么让对方断手的事情来,于是只得低声回答:“那就让她在这雪中跪上一个时辰好了。”

张岩伸手拍了拍他的头,微微俯下身子:“她都敢对我动手了,阿岷要如此放过她吗?”

“......那兄长的意思是?”

“总要给她个教训的。”张岩目光落在陆显君那双手上。

后来张家三小姐张嵘便久居府中养病,从未在京中各种宴会上露过面,而随着第二年开春时节张易之和张昌宗的入宫,张家便得了势。张岩因为老是言行无状,私下与亲友议论天授帝,张同休为防被他引来祸端便将其派去了常州。

陆显君只觉手边似乎有团柔软蹭来蹭去,她垂眸一看是李裹儿的那只异瞳白猫,因为名字与李裹儿的小名同音,侍女便都将其叫“小白”。

小指关节的痛意似乎也被这小东西蹭得无影无踪,她便抬手轻轻摸了摸对方的软毛,低声道:“公主顾念兄妹之情,不肯与太子争,可历朝历代没有一个帝王是因为兄弟姐妹的宠爱才坐在那个位子上的。”

手足和睦在普通家中尚且少见,更何况是在宫廷内。若要皇位,就需得做好独身一人的准备,至于那些手足至亲,要么俯首跪拜,要么便要任己屠戮了。

【1】出自《诗经·小雅》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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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章 葳蕤防露(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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