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旦回到相王府时,李隆基正在自己院子里看那几只刚被挪了窝的雏燕,几颗小脑袋挤在一起,在巢穴边缘探出头,看着站在檐下的两个人。
李隆基皱眉:“你说那只母燕能找到这里来吗?”
身侧的小厮笑道:“肯定能找到的,燕子可比人有灵性,等她觅食回来发现自己的孩子不见了,必定要在王府里搜寻一圈的。”
他正准备再说什么的时候,院内有侍卫匆匆来报,说是王爷请他过去。
李隆基应了一声,走之前也把自己的小厮支走了,免得寻找孩子的母燕惧人不敢落在院内。
书房内李旦一脸凝重的表情,站在一旁的李成器也眉头蹙起,气氛有些沉重。
“父王寻我,可是发生什么事了?”
李隆基站在屋内,心里将李旦进宫后可能的情况过了一遍。
李旦轻咳一声:“太子谋反的案子圣上已经不打算再审下去了。”
从去年夏末秋初的那个雨夜之后,太极宫各宫门守卫几乎都被换了一遍,东宫内的官员也被谋反案牵连,遭贬之人不计其数,案子审到如今,朝中早已是人心惶惶。可御史台怎么会不知如今帝王的心头之患呢,案子的最后将太平和相王也牵涉其中,想要为帝王扫平障碍。
“这是好事啊。”李隆基笑声爽朗,并没有意识到李旦面上一闪而过的复杂神色,“圣上如今只剩下父王一个弟弟,自然不会再理会朝中那些人的有心揣测之言。不过姑母那边......”
李旦沉默了一瞬,抬眸看向他:“太平那边自然无事,圣上就算是为了安抚武家,也不会再处置太平了。”
李隆基有些疑惑,转头看了眼一旁李成器的表情,不明白李旦叫自己来此的用意。
窗外传来春燕的叫声,捕食回来的母燕在檐下扑扇着翅膀,却没有找到自己离开前还完好无损的巢穴,甚至连那几只叽叽喳喳的雏燕也不见了,焦急的叫声听起来有几分凄厉之感。
“圣上虽然不再审查此案,但给朝中的交代还是要有的,太子谋反一案疑点甚多,无论有没有御史台的那些折子,圣上也不会认为我们和背后唆使之人无关。”
李旦的声音有些疲惫,在两代帝王身侧小心翼翼求生的几十年似乎将忧虑刻进了他的骨子里,任何事发生的第一时间,他想的都是如何要保全自己和王府,不管这件事最后会不会与自己扯上关系,他都会提前做好准备。
这次的事情也不例外,李重俊谋反失败,即便没有御史台的上奏,李显也会怀疑到自己身上来,他要做的只是如何放低姿态,再步步退让。不需要极力辩称自己与此案没有关系,只需做出能让帝王满意的让步即可。
李隆基似乎是有些明白了,扯了扯唇角:“怂恿太子一事本就是我一人所为,与王府素无关系,我甘愿受罚。”
李旦目光在他面上巡视片刻,在那张俊逸出尘的脸上似乎想要寻出一丝旧人的模样,只是年岁太久,记忆早已蒙尘,他已经有些记不清那人的眉眼了。
他摆了摆手,似是累极了:“届时让你大哥送你吧。”
谢氏牵着幼子走到门口时便听到这句话,而后看着李隆基和李成器两兄弟一前一后走出来。
“三郎是要离京吗?”
谢氏并未被李旦扶为正妃,但俩人知道对方受李旦看重,如今又诞下一子,于是便行了礼。
李隆基抬手摸了摸幼弟的发髻,笑道:“只是出京去采采风罢了。”
***
正值暮春时节,长安城外官道两旁海棠花竞相盛开,清风拂过时花瓣便簌簌掉落,整个官道都被铺就成一片白色。
李成器将李隆基送到春明门外,眼中犹有不舍,拍了拍对方肩膀,说:“你不要怪父王,他也是没有办法,圣上多疑,我们只能如此。”
李隆基笑了笑:“大哥多虑了,索性长这么大还没去过除了长安和洛阳以外的地方,正好借这次机会去看看着天下的秀丽风光。”
他面上笑意愈深,李成器心中苦涩愈甚,那个当年埋在自己怀中恸哭不止的弟弟似乎将自己柔弱的一面隐藏了起来,再不露半点神色,仿佛所有的事他都能当作对自己的赏赐。
“你放心,总归是能回来的。”李成器朝身后的侍卫招了招手,又回过头同李隆基说道:“父王已经提前给潞州那边写了信,想必等你到时,一切都已经布置好了。”
李隆基点了点头,便和兄长道了别,并未等李成器转身,自己便先一夹马腹率先在官道上跑起来,身后的侍卫立即紧随其后。
羡川策马跟在李隆基身后,裹挟着花香的风袭过两人的面门,他知道自己主子心里不痛快。直到身后的春明门越来越远,长安城的喧嚣声再也听不见时,身前的马匹速度才慢下来。
李隆基放缓速度,任由原野上拂来的清风扫过自己耳旁,吹起身后襥头的垂角,柔和的风宛如儿时母亲拿着篦子替他轻挠鬓侧,他半眯着眼靠在母亲腿边听着轻柔的曲子昏昏欲睡。
羡川看着他突然停下,转身看向南边,郁郁葱葱的山峰横亘在两人的视线面前,再看不到其他。
“主子在看什么?”
李隆基回过神,摇了摇头说:“没什么。”便继续策马向前,只是速度不再如之前一般。
李成器叫他不要怪李旦,他当然不会怪,因为能怨李旦的事情太多了,以至于这次的弃车保帅之举在他看来毫不意外,即便自己就是那个被流放出京的车。
李家人身上流淌的血液里就带着冷漠,他们能为了权力放弃一切东西,感情只不过是其中最微不足道的一种,只要放弃过一次,后面再遇到类似的选择时,心中就不会再有愧疚,甚至偶尔还会有些理直气壮,认为别人为他牺牲是天经地义的。
或许能站在权力之巅的人,一定是摒弃了礼义廉耻的。
马蹄在官道上发出清脆的哒哒声,从长安到潞州要一路向北,李隆基回头不舍地看了几眼南边,却依旧只能看到不远处巍峨的青峰,洛阳城被遮在其后,让他瞧不到半分。
他想,若是自己的母亲还在,今日一定会出城来送,而自己也必然不会像刚才那般对此次远行毫不在意,李隆基清楚自己的想法,他还是想留在长安城的。
“主子,咱还能再回来吗?”
羡川虽然刚才听到了李成器的那句,说是他们总归还能再回来,但他总觉得那是对方为了安慰李隆基,毕竟这种事单单靠他说了肯定是不算的,甚至李旦说了也不算。将李隆基贬黜出京是圣上的旨意,可圣上定不会再找个理由让他们回京的,毕竟连他自己的亲生儿子——谯王殿下,如今还在均州呢。
李隆基晃悠着手中的马鞭,对此事丝毫不担心:“肯定能回来的。”
羡川担忧道:“圣上此次定是气急了,本来皇子就不多,去年又折损了一个。”说完又觉得心情突然明朗了,“说不定到时候圣上立了储,龙颜大悦,咱就能回来了。”
“立储哪有那么简单啊。”李隆基没有反驳他们即将会回来的事情,却对羡川口中的立储一事并不看好,“温王性子懦弱,而今尚且年少,圣上定然是要让太傅教导个三五年再做打算的。况且又有安乐公主对储君之位虎视眈眈,皇后怎么会愿意让温王在短时间内入主东宫呢。”
他看着远处的山林悠悠然道:“立储之路,可谓艰难啊。”
羡川不懂,李显到如今也没有要让李裹儿如愿的意思,太子之位必定还是要传给皇子的,更何况安乐公主驸马已逝,今后肯定是要再嫁的,皇后再不乐意让温王当太子,也不可能能让自己的女儿谋求成功。
“那我们什么时候能回来呢?”
李隆基听着从远处林间传来的猿啸,正声道:“等到两虎相斗的时候,自然就能回来了。”
“两虎?”
“嗯,一只由帝王自己养就在侧榻的猛虎。”
马儿脖颈间的铃铛叮当脆响,与路旁的潺潺溪流合奏出一首动听春乐,李隆基身子微微后仰,像是与之前无数次出门踏青一般,脸上并无乏色。
他耐心为羡川解释:“圣上之前一直扶持皇后,甚至不惜效仿当年的永徵帝与皇祖母的二圣临朝,将韦后从后宫推至前朝,与自己一同临朝听政,此举一是为了制衡神龙政变过后庞大的相权,二是为了压制父王和姑母。这个方法说好也确实有好处,韦后一脉早在当年的流放地被尽数屠尽,如今朝中兴起的韦家与皇后并不算多亲近,所以圣上不必担心外戚权势太过威胁到己身,要说不好也确实有可指摘之处,比如皇后的野心已经不满足于一同听政,上月的乐章之事早已将她的野心昭告天下。”
身下的马儿被路边的野草清香诱惑,逐渐放缓速度,李隆基也不在意,看着远处喃喃道:“圣上可是亲手为自己豢养出了一只猛虎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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