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连玉牵着马,穿过峡谷,一路往前走,果然来到了一片绿洲。
傍晚时分,天空有一大半都是亮晶晶的深蓝色。
太阳落下去的地方亮堂一片。
新月一样的湖水嵌在黄沙里。
四周都是沙丘。
他突然想坐在上面看风景。
一人一马往沙丘顶端走,脚一深一浅地踩在黄沙里。
赫连玉坐下来的时候,太阳已经又往下沉了一点。
他看着西北金灿灿的落日,一转头,就看到了一只坐在他旁边的狐狸。
赫连玉眨了眨眼,心里奇怪地不觉得害怕。
“我这两天是不是得了什么疯病?老是能看见一些古里古怪的东西。”他轻笑道。
狐狸对他说:“我不是什么古里古怪的东西。”
赫连玉笑着转过了头。
“我果然是病了,还病得不轻。”
他继续看夕阳。
“你是沙漠里的沙狐吗?”
“是的。”
“那你这是修炼成精了?”
“不是,我本就不是凡物,我是西王母的沙狐。”
西王母的沙狐。
“那你是不是还有个朋友,叫玄鸟?”
“嗯。”
赫连玉失笑,无言以对。
“王帐已经沦陷,你的父亲沦为了大宋太子的阶下囚,你知道这件事吗?”
“猜到了。”
“……”
“敢问尊驾,来找我有何贵干?”
“王母娘娘请你往瑶池一聚。”
“……今天神仙们是不是有什么盛大的宴会?”
“今日是一甲子人间的秋分,家家庆贺丰收,天上也要举办秋日祭礼,今年是西王母娘娘做东,要开蟠桃盛宴。”
已经是秋分了。
难怪赫连玉一路走过来,发觉白日的风变凉了不少,晚上也更冷了。
“蟠桃盛宴——吃了蟠桃能延年益寿,长生不老?”
“是的。”
“不去,既是神仙宴会,何以来请我一介凡人?”
狐狸不答,只说:“你一个人呆在这里,晚上沙漠里起了风,岂不是要受寒受冻?”
“宴会上很温暖吗?”
“仙界四季如春。”
“一定要去吗?”
“娘娘并未强求。”
“能不能等我看完了夕阳再走?”
狐狸看了看日头,答应了下来。
“今天太阳星君的车跑得很快,太阳很快就要下山了。我和你一起等吧。”
一人一狐并肩而坐,马儿在不远处踱步。
残阳如血。
西北的落日,无论看了多少年,赫连玉都没有看腻过。
“你刚刚说,你猜到了王帐的陷落?”
“嗯。”
“怎么猜到的?”
“这很简单,我的父王已经老了,他最有用的大儿子死了,最懦弱的小儿子跑了,族中又无人可用,被宋人击败,本就是夏族的归宿。”
“我听闻,你的父王想让你进京当质子。”
“……我还以为,那天晚上的王帐,除了我、我的父王,还有跪倒在地上的奴隶,没有其他人知道这件事呢。”
“神仙知晓天下事,我是听西王母娘娘说起的。”
“你们娘娘怎地如此关心我?”
狐狸不答,只是摊了摊它的爪子,表示不知道。
“宋人的太子,准备带着你父王,在西域,同几个有不臣之心的部族国王见过面后,再启程返回宋朝的国都。”
赫连玉盯着夕阳看了太久,一眨眼,眼前的白光就炸开了一片。
他眨了眨眼睛,忍住了想流泪的冲动。
“杀鸡儆猴。”赫连玉说。
“如果你答应了你父王去做质子,那么,今天跟着宋人太子身边,成为笑柄的,就会是你了。”
“不一定,我是一个很没用的人,拉出去当笑料,可能别人都觉得不好笑。”
狐狸摇了摇头,他说了第二个如果。
“如果你真是质子,那么今日的夏族,或许还有一片栖居之地。”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彻底失去家园,流离失所。
西域黄沙漫漫,包括赫连玉在内的所有夏族人,都不会再有一个家。
赫连玉张了张口,却哑口无言,只好尴尬地反问。
“你们不是神仙吗?怎么还管人间事?”
狐狸看着他。
狐狸有一双黑色的大眼睛,眼角上挑,神色看起来十分凌厉。
“我们曾受过你们家的一点香火。”
“什么时候的事?我怎么不知道。”
“娘娘和长生天是好朋友,愿望和香火不够的时候,我们会互相分一分。”
“……你们靠人间的香火生活吗?”
“不,我们都是好神仙,乐善好施,香火是我们的零食,我们只想努力帮人们实现愿望罢了。”
“你们真是,大发慈悲。”
“那是佛陀的事。”
“……”
“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什么?”赫连玉知道自己在装蒜,但是确实不想开口。
“你还没说,如果你是质子的话,今日夏族的情状会不会好一些?”
“……可能会,也可能不会吧,我不知道。”
“如果你尽力一试了呢?”
“你们神仙都那么爱说如果的吗?难道你们无法预知?”赫连玉仍然不想回答狐狸的问题。
“……”
巧了,狐狸也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好吧,我不知道我当时应不应该为我的父王、我死去的哥哥和我的族人尽一份力,但是,我确实不想去做什么质子,也不想被宋人王子拉去在西域各部之间游街。”
游街,这个词他没有用错。
阶下囚与娼妓何异?
“你会后悔吗?”狐狸问。
“不会。”
这是赫连玉的第一反应。
但他立刻后悔了。
不是觉得自己会后悔,而是后悔自己开口答话。
他并不想“确定”什么事。
没法确定的事,交给时间,他便能忘掉。
“为什么不后悔?”
“……”
“好吧。太阳什么时候落山呢?”
狐狸没有再追究这个问题,只是和赫连玉一起看着太阳一点一点地落下去。
他们都沉默极了。
赫连玉想起了他从王帐逃出来的第二天。
他立在马上,马站在红柳旁,心中阔达舒畅。
西北大漠景色如旧,心境却已大不相同。
“我渴了,想喝底下的湖水。”赫连玉提了个要求。
狐狸看了一眼沙丘下的新月湖。
它的手里翻出了一个酒杯。
“水来。”
随后,赫连玉就看到湖水被一股无名的力量吸了上来。
一道亮晶晶的水柱,径直划过空中,落到了杯子里。
“请王子满饮此杯。”
赫连玉接了过来,喝了一口,发觉湖水的味道非常古怪。
虽说湖水看起来十分清澈,但一入口,就会发现有股酸腥味。
“这是谁的口水吗?”赫连玉问。
“王子何故有此一问?”
“我前几日听一位老僧说,绿洲里的湖水,是一条蛇的涎水,今日一喝,果然不假。”
狐狸抬起爪子,往沙丘的背后一指。
赫连玉顺着它指的方向,看到了一道黑漆漆的山脉。
山脉犹如玄铁,全是深色的石头,看不见一点绿叶、一抔黄土。
这便是天山。
“原来我离它这样近了,我刚刚怎么没有看到它?”
“因为是我让你看见它的。”狐狸对王子说。
神仙果然无所不能,赫连玉不以为意。
果然,狐狸的手放下的时候,近在眼前的天山便消失了。
“你此来,应该是为了斩杀天山深处的那条巨蟒吧?”狐狸问。
赫连玉看着狐狸,缓缓摇头,说不是。
“嗯?你不是来杀死巨蟒,使甘庭变成河流吗?”
赫连玉定定地看着面前的这位西王母的宠物。
“你认识那个老僧?”
狐狸眨了眨眼睛,露出了一个媚笑。
“四海八荒太小了,神仙们都是朋友。”
“我没有答应那个僧人,我来天山,只是为了来我夏族的祭祀之地看一看。”
“……那你不打算杀掉那条巨蟒吗?”
“如果甘庭真的变成了一条河,在那里的人,不就要遭殃了吗?会死不知道多少人吧?”
“那里不许建造房屋,不许屯垦,并无人定居啊。”
“那里行人往来,南北通达,热闹非凡,水突然流下来,就算是无人定居,也肯定会出人命的。”
狐狸眼睛一亮。
“你竟然有这样的一颗心。”
赫连玉把酒杯里的水洒在了地上,水立刻渗进了黄沙里。
“不,这只是我找的一个冠冕堂皇的借口罢了,实话实说,我真的没有办法杀死巨蟒,又何必给自己找这许多的差事?再说,天下真有那么大的一条蛇吗?”
太阳彻底落了下去。
西北的银河在他们的头顶上闪烁。
“蟠桃宴会开始了吧?”
赫连玉就地躺倒。
他的身下是柔软的黄沙,夜晚的寒风让他瑟缩。
他蜷缩成一团。
“开始了,我们走吧。”狐狸说。
下一秒,沙漠变成了海。
赫连玉睁大了眼睛,不由自主地拍了拍自己的身下,仍摸到了一把黄沙。
他还在沙漠中。
但是沙丘之下,已经变成了一片汪洋。
赫连玉还愣在原地,不知此处是人间还是天堂。
这是他第一次看见海。
他本不该知道这是海。
但他已知道海是海了。
一种很奇怪的感觉出现了。
某种本不该是他的念头,自动出现在了他的脑海里,成为了他骨血里的一部分。
天空之上还是银河。
一头巨大的鱼从海面跃出,月光皎洁。
这就是瑶池。
“今日蟠桃盛宴,人间秋分,与天同庆,请诸位仙家满饮此杯!”
虚空之中传来了一道女声,杳杳冥冥,似从银河中来。
一只鸟飞过,鸟有九尾,所过之处,甘霖遍布。
赫连玉手里的空杯瞬间便斟满了酒水。
他听到了叫好声,却看不见人影。
赫连玉只知道自己的确是处于一场浩大的宴会中的。
“人间的王子,请吃蟠桃。”
玄鸟落在了沙丘上,化作人形,手里捧着一盘桃果,跪在赫连玉面前,请赫连玉享用。
赫连玉还没有回过神来。
“不过是寻常佐酒物,王子不要嫌弃。”
一位妇人站在赫连玉的面前。
只见她头戴玉饰金器,一派华贵之象。
赫连玉第一次见她,但他知道,这便是西王母。
就像他刚刚第一次见到海,便知道那是海一样。
“见过西王母娘娘。”
“王子客气,请。”
西王母亲手拿过一个蟠桃,递给了赫连玉。
“王子生活近来可还顺心?”
“蒙娘娘记挂,一切都好。”
“哪怕流离失所,家破人亡?”
提及此处,赫连玉猛然悲从中来,不由得潸然泪下,哀哀戚戚地哭了起来。
他不想做的事,现在是他的父王在帮他做。
他不愿意,难道他的父王就愿意吗?
谁会愿意沦为别人的阶下囚呢?
他还能从王帐逃跑,他的父亲却永远都跑不了了。
赫连玉从玉泉关走到甘庭,再走到此处,他要去天山。
去祭祀之地,去斩杀巨蟒——
他给了自己许多目标,却不知道自己是否真的要这样去做。
“求娘娘,指点迷津。”
赫连玉失声痛哭,满堂叫好声为之一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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