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中鸟雀啾鸣盘旋,众人沉默而惊异地望着眼前这位不速之客。
甘食其跌撞下马,上前拱手作揖。
“彭县尉,淮安王殿下,这位便是陆郡王。”他不认识江桓名号,也恭敬作揖,“殿下安好。”
彭县尉脸色难看,低头瞪着甘食其,甘食其摸摸鼻子,有苦难言。
江展望住那双眼,心头有一瞬什么东西狠狠刮过。
陆玉骑在马上,背脊挺直,晌日鎏金光彩倾洒在她发顶,她在光下耀目。
隔着不近不远的距离,一行人都未动。马儿们低头吃草,时而不耐打个响鼻。
仇人相见,应是分外眼红。
众人静默,都在等江展脸色。淡淡肃杀之气弥漫。
江展倏而展颜,一派客套,“原是陆玉陆郡王。久仰。”他语带笑意,不知是嘲讽还是恭维。
“淮安王殿下,我今日是来寻彭县尉公干,不知是否有打扰二位殿下的雅兴。”
江桓到底年轻,前脚还在骂陆玉,这会人到眼前了,算是逮着机会了。
“知道打扰了还来?谁放你进来的?来人……”
“不必唤人了,是我自己闯进来的。承陛下旨意来淮安郡办事,官署不见县尉,便来此寻了。望胶西王殿下恕罪。”
她回应间客气有礼不出差错,江桓心头怒气更甚,“陛下让你来淮安,没让你闯猎场。”他步步紧逼,“陆郡王不如为我侍马出猎场,我便恕你冒犯之罪。”
甘食其流下冷汗。
陆玉虽并非血缘亲王,但终究是开国功臣之后,先祖亲封异姓王侯。虽不能与江姓皇室平起平坐,但被羞辱作为牵马侍服侍,实在是欺人太甚了。
江展闻言并未出声,只是歪头勒了勒马绳,漫不经心地看着陆玉。
这是明晃晃的羞辱。
冷绾无声握紧腰侧冷锋。
陆玉脸色不动,没有退缩也没有立时回应。
林中起了一阵劲风,猎猎割过陆玉宽大袖袍。
气氛僵持,她望着对面江氏兄弟,正要出声。
甘食其屏着呼吸上前一步,“殿下,陆郡王昨日刚刚下榻于驿馆,一路疲苦奔波,不如我来为殿下牵马……”
马鞭咻一声扬出脆响,“唔……”甘食其吃痛捂着手臂后退几步。
“谁准你说话了?”江桓怒视这个不长眼的县令。
陆玉眼眸锐利一瞬,在江桓身上打量片刻。
她看得出。当下一切的中心是江展,江桓年轻气盛,这样做是有江展的默许。
眼见着再闹下去收场不好看。
“六弟,”江展散漫地打断江桓,“不可对郡王无礼。”
“陆郡王射艺出众,不如留下,与我兄弟二人一同狩猎如何?”他邀请陆玉,眼中含笑。
“殿下说笑了,我射艺平平,不过是托了众人驱虎之便宜,碰巧猎中。”
“此次前来承陛下圣命,断不敢玩忽职守。”
她谦而又谦,一番话说的体面。江展本就是客气一下,也没真心邀请。
陆玉心知她与江展仇不可破,不欲与两位王侯周旋饶舌,只将目光淡然移向彭县尉。
“彭县尉,何时有时间回官署?”
彭县尉方才一直做壁上观,如今焦点抛到他身上,后背出了汗。
夹在郡王和亲王之间,他实难做人。陆玉既是郡王,也是陛下亲信临时加封侍御史,奉命查案。江展是本郡王侯,自己在其下做公。
江展朗然道,“彭县尉,好好配合陆郡王。好好招待人家。”
淮安王既已开口,彭县尉驱马离开队伍,“是。那两位殿下,下官先行一步。”
陆玉调转马头,跟上彭县尉,回头示意甘食其,甘食其爬上马背摇摇晃晃跟上。江展双目静若古井,目送陆玉一行人离开。
忽然,陆玉勒马回首,灿然一笑。
“淮安王殿下,那张虎皮算是陆某一点小心意,赠与殿下,望殿下不弃嫌。”
说罢,策马而去。
江桓气得在马背上蹬脚。
“四哥,你就这么放他走了!气死我了,好生张狂!”
江展目中有恨意浮涌,又一瞬被压下。
“不急。来日方长。”
余光瞥一眼那死虎,江展驾马出了猎场。
——
回到官署,安顿好马匹,彭县尉引着陆玉到公厅翻看档案。
“彭县尉,淮安郡的流民安置的如何?”陆玉翻着册子,册本页面上也什么有用信息。
彭县尉将近期档案官册呈上,回答,“已安抚好大半,城中最近已经没有暴动的乱民。”
他口中的安抚不知是安抚还是镇压。
陆玉道,“城内涌入流民后,河内太守上报,给本地申请了一批救灾银,这批银两的流水账本我要查看。”
彭县尉眼色闪动,“啊,是这样,账库钥匙需禀报太守获得批准后才可开启账库。”
陆玉盯着彭县尉,“本朝开国以来,郡县账库开启权限一直设由县尉保管,何时增加了权限本王却不知?”
彭县尉低头,神色愈发恭敬谨慎,“殿下,淮安郡前几年有发生过县尉擅动库银梳平账面,前任太守巡察时发现定下规矩,开启账库需上报。”甘食其在后听着,闻言悄悄抬眸看了县尉背后一眼,垂首不出声。
一方河内太守监管至少四郡,职位缘由太守很少会在当地坐镇,光是寻人路上来回奔波,从上报到批复至少四五天。
这四五天消息散出去,不知会在背后动多少手脚,届时再要查起来只怕更加棘手。
像此次太守对账库加紧看管本质是维护,并非破坏例法,一方因治理增加条例无可厚非。
县尉按规矩办事,陆玉不好多说什么。她合上册本。
“县尉说的也是。既然程序在此,本王初来乍到也要按流程办事。”
彭县尉连连点头。
“绾儿,取纸笔来。”她唤冷绾。
冷绾点头,取来竹简竹笔研墨。
彭县尉不明所以,问道,“殿下这是要写审批信吗,我这里有模板可参考。”他贴心地让甘食其从书架上取来公文帛纸。
陆玉摆手,“那倒不是。”
“我来时陛下交代,南下一切事宜可事无巨细随时上报。陛下只给我七天时间查明,我需提前请罪,请陛下宽延些时间。拖延并非我所愿,而是淮安郡流程繁杂,县尉做不得主。”
笔锋沾墨,落下一滴墨点,乍于竹片之上。
彭县尉惶惶扶住陆玉笔杆。
“哎哎……殿下且慢……”他脸色慌而窘迫,“呃,也不是没有例外。殿下既奉了陛下急命,自是可以破例先开,下官会将审批信紧随其后加快送出……”
陆玉担忧皱眉,“会不会破坏流程,让县尉为难?”
彭县尉脸上赔笑,“不为难,不为难。配合殿下应是我分内之事。”
“既如此,有劳县尉了。”陆玉放下笔,“那我们现在前去账库?”
彭县尉在前面开路,“请,请。”
顺利进入库房,彭县尉和甘食其将陆玉所需账本侧目搬来,陆玉道声辛苦,吩咐二人可前去休歇,自己与女官会在此查看。
彭县尉先行一步,临出门前,陆玉叫住甘食其。
“甘县令留步。”
甘食其本已迈出门槛,又退回来,“殿下有何吩咐?”
“今日辛苦你了。”她示意冷绾上前将袖中伤药递上,“这金疮药你且收下。”
“啊,这……这不妥……”甘食其推脱,冷绾强硬将药瓶放到他手上。
陆玉道。“收下吧,一瓶伤药而已,不算财物。也算是谢你今日解围。”
甘食其手心愣愣托着药瓶,握了握瓶身,深首作揖,“多谢殿下。”
房门合上,冷绾陪同陆玉翻看账册,陆玉一页页翻过去,深眉凝目。
房内已无第三人。四下静寂,冷绾道,“陛下并未要求家主随时上报,家主为何要那样说?”
陆玉从账本书册中抬起脸,微微含笑,四处望了望窗门是否关好,将食指比在唇前,低声道,“嘘,小声些,我诈他的。”
“若不这样说,他怎会轻易将钥匙交出来?”
冷绾凝重点点头。
“县尉这会估计已经跟上头人递信去了。”她摇一摇手中账本,“账面这样平滑,没有鬼才怪。哪怕是再清廉的郡县,先祖开朝以来也总有不平的账。”
“零陵郡根本推不动,只能从淮安郡入手。”
昨夜两人提前到达驿馆,陆玉安排冷绾扮作她在房中休息,营造房中她在的假象。
尚在零陵郡之时,陆玉就收到消息,零陵郡县尉和河内太守有秘密会面在淮安惊鸿楼。陆玉亲自上阵,独身一人前往惊鸿楼,亲眼所见二人暗中勾当,在纸条上写下二人所谈内容,作为证供。
先祖定首都在北方长安,以长安为中心发散,大魏历经短短三朝,朝祚也只是表面稳固。
现任女帝执政七年,权臣当道,诸侯独大,女帝平衡势力周旋于其间。
陆玉交代冷绾将河内太守与零陵郡县尉串通的证供复写一份保存好,又问,“带来的那个东西没人瞧见吧?”
冷绾点头,“嗯,在驿馆中保存,我已包好收在了房梁上,也吩咐了人不必打扫房间。”
陆玉放心点头,“我们在此查账,他们那边必定坐不住了。绾儿,今晚我们要把账本全部看完。”
冷绾低头抄写,蘸墨间抬头,“家主,这份证词能将这两人查办吗?”
陆玉翻过一页账目,“顶多证明二人有勾结,要坐实罪证,还是要拿出证据。”她晃一晃账本,“这些账待理清了,就是铁证。”
若是一切顺利,她可如期在七日内完成任务,返回长安,向女帝交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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