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当真是忘了他…她竟将他忘了个干净。
念及此处，孟漠内腑如万蚁疾行而过，密密麻麻爬满了伤痛。
北极紫微帝君曾说过，仙界众生，生来便要受百苦万劫，故而心性至坚，难动情念。
然若动心起念，除非魂散六道轮回之外，或是被种下仙族禁制，情根损毁，否则此情逾千世万载而不灭。
凉风席卷，似石磨利刃生生在他心上剜出层层裂口，纷乱记忆自裂口翻涌而出，夹了丝丝酸涩痛楚。
他脑中一片混沌，竟似又回到了阋墙之争前的集鹓殿。
他自少咸山一战歼灭窫窳得胜归来，正准备命仙侍捣磨些治愈伤势的琪花瑶草浸浴一番。
忽闻得殿内火齐镜中传来万面战鼓擂动之声。
甲胄金光，令人目眩，刀戟相击，嘶鸣不已。父帝所居的云霄宝殿外已是血气熏天，千里可闻。
他皱了皱眉，望着壁上高悬已久的宝剑剑鞘少顷，拢住剑靶，将剑抽出。剑气纵横，钟磬之音不绝于耳。
师尊神陨前的训诫如在耳边：“此剑名巨阙，穿铜釜，绝铁砺，至坚至硬，八荒名剑皆无敢与其争锋。然汝需谨记，忘战必危，好战必亡。持剑者若不能守持本心，骨肉相残，背道逆伦，终将自取覆亡。”
他收剑归鞘，催动咒诀，火齐镜上迷蒙雾光一闪。
他身至云霄宝殿殿外之时，一柄长剑正抵在霜吟嫩白的颈间，已见丝丝血痕。
黑铜镀金的剑体，以龙骨作剑柄，上雕刻二三螭龙。刃口被覆土烧过，刃口锋利，刃纹俊美。
正是风神的随身佩剑，有“陆断马牛，水击鹄雁”之名的泰阿剑。
此刻被风神池燏持握在手，剑气磅礴，几欲激射而出。
池燏扬眉冷笑：“斐寒，本殿的好弟弟！想来你一早便知本殿意图，特意留十万天将守住云霄宝殿。真是难为你这般未雨绸缪！可惜如今你的心尖子在本殿手中，她的命，你总得顾惜罢。”
他蹙眉望向一向爱护他的兄长，满是不解与失望地怒声质问：“父帝待你不薄。你竟趁父帝病弱，行此悖乱之事。兄长此举与贼子何异？就不怕天界史官万口唾骂和后世千载污名吗？”
池燏绷紧眉目，怒极反笑道：“好得很！看来你是打定主意要与本殿兵戎相见了。这般冥顽不灵，便休怪本殿不留情面，不顾念手足之情！本殿便先杀了她，再让你同她地府团聚，做一对人人称羡的鬼鸳鸯！”
话落他抬掌将霜吟向前一推，反挽了个剑花，剑尖立时没入少女纤弱的脊背。温热的液体很快便淋满了剑身。
“吟儿！”
斐寒悲号一声，巨阙闻声出鞘，剑光暴涨向池燏肩头重重劈下。
池燏侧身一避，斐寒疾奔上前拥住霜吟不盈一握的腰身，只觉轻如蝉翼，一触即碎。
一瞬之间，天地惨然无色。
斐寒颤抖的手抚过霜吟苍白惨无血色的脸颊，泪滚落在她额心。
“哈哈！如斯美人，若是血溅九尺难免暴殄天物。合该如此！”
风神倨傲地俯身望着他二人，气定神闲地收剑，缓缓擦拭血痕斑驳的剑身。如刀凿斧刻的面孔上淡淡绽放开一抹嗜血的笑容。
斐寒闻言气恼不已，暗自翻掌运气，汲水为刃，向池燏头顶心再次重重劈下。
“不自量力”！ 池燏轻嗤一声轻巧避过。
尾音将落之际，那身负重伤的少女似是想起了什么，挣扎着从腰间囊袋中取出一个天青釉小瓶，仰脖饮下。
与此同时，一抹流光瞬掠而过，没入他眉心。斐寒眼中满是惊愕，只觉周身似被八荒万顷巨石压身般动弹不得。
霜吟深深凝视他良久，直到那双曾潋滟含情的眸子慢慢浮起一层淡淡的水雾，才转眸看向一丈开外的空冥池。
斐寒瞬间明了她的意图，眼见霜吟一步一步决然向空冥池行去，斐寒早已急得泪流满面。
原本澄净无波的缥碧色池水似是感应到了霜吟身上馥郁的香气，随着她渐行渐近的身影，流得越来越急。
霜吟回转过身来，用极温柔又极凄楚的声音唤着：“斐寒。”
随后便纵身跳入池中。平静的水面漾起层层涟漪，郁郁香气经久不散。
待余香散尽，空中群鹤飞集于池上，鸣叫声四起，凄厉而悠长，如笛音哀怨，如泣如诉，不忍卒闻。
一圈赤芒自斐寒眉心逸出，定身术一解，他便心焦火燎地合身扑入空冥池中。
与此同时，不知是谁扬手掷出一条杏红色腰带紧紧缠裹住他直直下坠的身子，止住了他下落的势头。
那腰带极是坚韧，他手持龙鳞匕竟无法割断一寸一毫。
斐寒五内俱焚，灵力激荡，终是抑制不住 ，仰天喷出一口鲜血，随后视线逐渐模糊，黑暗如潮水般席卷而来。
再度醒来，他已置身于集鹓殿中。殿内的白釉莲瓣烛台火光摇曳，千盏铜座玛瑙灯将殿内照得如同白昼。仙娥仙侍黑压压地跪满一地。
麾下星君重明半跪在他榻前，案上红泥小炉上正煨着几味珍稀药材。浓郁的苦味随着蒸腾的水汽弥散开来，扑满他鼻尖。
他怔愣了一柱香的时间，恍然记起父帝在云霄宝殿的殷殷教导：“吾儿谨记，昆仑山玉虚宫元始天尊乃我天界自混沌初开后首位尊神，冲虚凝远，无所不知。汝当如敬吾般敬他。天界诸务，悉以咨之，必有裨益。”
他艰难地支撑起身体，足下无力，仿佛踩在棉花上，每一步都踉跄不定。
他的坐骑神兽驺吾见他痛得满头大汗淋漓。乖觉地趴伏在地，一路驮着他急向昆仑山行去。
昆仑山外终日积雪不化，待过了昆仑门，却只见一座宫殿，巍峨高耸，似可直插云霄。
云霞环绕的殿中无一处金玉雕饰，不染秽尘，无一兵一将把守殿外，十分静谧。
待他迈入红漆橡木门，抬首可见殿中心莲花石龛上，十八罗汉并排半跏而坐。大多是双手合十，臂挂佛珠串，闭目垂首，淡含悲悯的姿态。
为首的罗汉端坐神鹿，童颜白发，长眉笑面，若有所思。
居末的罗汉面相丰腴、蚕眉微弯，秀目圆睁，一副敦厚凝重的风姿，淡淡开口：“今日正逢天尊开坛释法，水神殿下未曾受邀，贸然来此，可是为听禅论经而来？”
他口念梵文，双手合十，跪坐在蒲团上向十八罗汉遥遥一拜，道：“小神蒙昧。此来是为求天尊答疑释惑。唐突之处，还望诸佛海涵。”
手持锡杖的降龙罗汉，俯首望着跪坐在蒲团上的他，逸出轻烟一叹，抬手一拂，座后一扇石门訇然中开。
入得石门，但见一左一右羽扇缓缓打开，一个仙风道貌的白发仙尊，骑跨在一头鳞头豹尾的灵兽上，通身祥云缭绕。
白发仙尊座下置一方明镜，左手亦挂了一串佛珠，右手持一经卷，口中不断念诵着梵语，神情庄重肃穆。
他垂首双手合十而拜，满面焦灼道：“求天尊解小神心中之惑。”
元始天尊掐指一算，心下了然，开口道：“万丈软尘之中自有殿下欲寻之人。然本座有一言以谏殿下。殿下如今离那九重天至高之位，仅一步之遥。若沾染红尘之厄，恐杀罚临身，终将魂散神陨。为了此女，殿下不惧？”
“斐寒不惧。”
“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多情必多疑，由爱生怨憎，情天变恨海。众生有情皆苦。殿下须知，汝所求难得善果，强求必生孽。”
“谢天尊开化点拨，只不过小神相信精诚所至，金石为开。”
“那本座便祝殿下此行顺遂，无灾无殃。”
“小神谢过天尊吉言，天界关于薄缘阶记载寥寥，不知天尊可否为小神阐述一番？”
“空冥池中，清浊二气相生相长。寻常仙神若无符印神器护体，必灵元尽损，身陨池中。空冥池底，便是薄缘阶所在。薄缘阶中有裂隙，可直通人间。”
“昔年花神殊容师从本座师弟灵宝天尊，得授七色神光符印。化之为藤，分与众芳主。且缈云峰的那位小芳主自行吞食了百花蜜，才得以在太阿剑下赚得生机，安然无恙。”
“然其受灵力侵扰，六根六识尽损，只怕殿下一腔深情，终付东流。”
他听得元始天尊这一番跌宕起伏的细细阐述，先是一惊，乍又一喜，最后终是化作心底深深一叹。
他蹙眉道：“如天尊所言，薄缘阶便是天界通向人间的另一条路，等同轮回。若小神从天尊殿外六仪四象太极八卦罗盘纵身跃下，是否便能寻到她？”
“诚如殿下所言，然万事皆有缘法。切莫强行扰乱轮回命轨，否则祸延自身，终遭反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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