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玉流

魏桓驾马冲去柳太傅府,魏砚山一时没拦住,只能连忙吩咐几个亲兵快召集人跟来,自己先追着父亲而去。

在柳府中魏桓见的那一幕,魏砚山也一同见了。

想明白是自己那道折子招来皇帝对柳家的杀招,魏桓痛悔至极,伏地不起。

尚年少的魏砚山眼里也含了泪,只是还有理智,匆匆往后院去寻。

柳浩中如此拼死抵抗,或许是为给内宅的家人,争取来些许生机。

果然,他搜索几圈,终于在寂静得仿若无人的后院,听见窸窸窣窣一点衣衫摩擦的声音。

这才从围壁中找到唯二幸存下来的活口,都是年幼的女儿家,因还瘦小,勉强能被塞进墙洞里。

这就是青流青玉。

她们是柳太傅府中管家的孩子。管家也姓柳,是太傅同乡兼远房亲戚,数年前来投奔柳太傅谋份差事,便也一直在柳府住了下来,成家立业,一家人团圆和美。

夜里灾祸突然,柳家同住一府的所有亲戚或仆从,皆殒命在此,无法逃脱。

魏桓欲将二女送走,自此远离京城好好活下去。两个女孩子却跪地不起,求魏大将军栽培,日后要手刃仇敌性命。

寒夜壁内空冷,墙外屠戮哀鸣凄厉,听得泪流满面却不能哭出一声的人,一辈子也不会忘却这段记忆。

魏桓红着眼应允,送她们去武堂,自此隐姓埋名。

两姐妹,原本也不叫青流青玉。她们出生时的名字,还是了柳太傅为管家添了千金贺喜亲自来取。

青玉长些,是姐姐,原名柳清宇。

青流幼些,是妹妹,原名柳静流。

鹤性灵清宇,山水静流通。①

柳太傅向来甚喜风光广阔,便为两个新生女儿取了这样雅致的名。

这段往事,听得臻宜眼泪不止。

青玉强忍着不出哭声。青流压抑着情绪讲完,自己也是眼眶通红得像沁了血。

臻宜张嘴想说些什么,却觉自己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青流讲述的画面,她连想象出来都很困难。到底是有怎样的仇怨,要将柳家上下九十一口人都杀尽。

满门灭族。

在京城能有这样权力的人,只有一个。

是她幼时在街上冲撞了车驾,之后便下令将小臻宜接去宫里的那位至尊。

“青流也不想吓着郡主您。”青流抹一把脸,“只是既然您今天问到了,青流也不肯替仇家瞒着罪名。我们姐妹俩身负死仇,日后也不知还有没有机会与郡主如今日这样闲聊、告知真相,只能借这时机略讲一讲。”

“我没有怕的。”臻宜急忙安慰,“不会吓到我。”

她呜咽道:“那你们的,你们那仇家如此势大,要如何才能报仇雪恨啊!”

臻宜知道闻氏荒淫无道,却不知荒淫之下还藏了更多血与残暴。

闻炎熙一向将她护着,那些肮脏的东西没怎么经过臻宜眼前。臻宜从前只以为自己听说的那些,就已经够令人恐惧。

“这就是我们姐妹的事情了。”青玉轻轻开口,“郡主不必担心这个,您既然已经离开那凶恶处,日后就不要再回去了。”

臻宜连连点头:“我本就是不肯回去的。”

“你们也别再喊我郡主了。”臻宜惭道,“这名号,我本也不想要。”

当初听闻民女得福能入宫做郡主的百姓,都羡慕臻宜的好命。

可有谁知道,她是去给太子当人药呢?

最初炼体时,臻宜一日有至少三个时辰要泡在药水里,哪怕日日都分六趟进行,臻宜小时候也被泡得整天皮肤皱巴。

那浓汁药性刺激,触碰会使皮肤又疼又痒。臻宜每次要去炼体,都很害怕。

时日长了,她才渐渐不觉得痛,又养得一身肌肤雪嫩,便顺势装得畏疼娇气。

臻宜嗫嚅着也想告诉青流青玉她的过往,却还是闭紧了嘴。

同她俩这样悲切的血海深仇相比,她那点经历算得了什么呢?

甚至像有的宫人说话难听,认为要是能以每月那几两鲜血得一生荣华富贵甚至皇后之尊位,换她来她必也心甘情愿。

臻宜拿着新做成的彩羽毽,想去找宫人玩却听见这样一番话,于是默默转头回了房。

什么叫“也心甘情愿”?

臻宜那夜里悄悄大哭一场。

她从没有心甘情愿,要来这里享那所谓的荣华富贵啊!

*

“大哥,大哥?”

魏恒山连唤好几声,魏砚山都没搭理,他忍不住将脸凑到兄长面前。

“远点。”魏砚山这才皱眉,一把将那大脸推开。

“你怎么了?”魏恒山稀奇道,“总觉你这两日时不时呆怔,难不成那天受伤,不仅仅是扎了腰,还撞了头?”

魏砚山懒得理他。

这个弟弟脑回路总是令人惊奇。要不是魏恒山有一身蛮力,对阵敌将所向披靡,魏父恐怕都不敢叫这个儿子单独去领兵。

力气是大,但脑子耿直,怕他太容易被对手耍弄踩了陷阱。

魏桓抚须:“砚山,近日你确实心神不定。”

魏砚山俯身:“现在太子那头防范更密,儿子担心之前的事情不能追查个清楚,心中忧虑。”

“何必忧心,无论当今是否真有两个皇子,都不妨碍最终的大计。”魏桓摇头,笑道,“要论兵力定输赢,闻氏不堪一击。只是若能尽力将博弈的时间缩短,减少城中战斗,对百姓而言是最好;

我们需设法将起事的地点控制在宫里才行,若能在睿王之后渔翁得利,更是于战于名,两全其美。”

“儿子明白。”魏砚山、魏恒山均抱拳行礼。

出了魏桓书房,魏恒山早忘了方才大哥的嫌弃,上来勾肩搭背:“大哥,上回那事儿怎么样了?”

“哪回?”魏砚山拧眉不快。这傻弟弟就不能将话讲清楚一些。

“咱们捡到那个小郡主的事儿呗。”见大哥皱了眉,魏恒山怕要挨爆栗连忙离远点儿,“上回你传信说带她去会一会睿王,怎的没了后续。”

哪壶不开提哪壶。

魏砚山正因未能尽早去联系睿王接臻宜,有些着急上火,见弟弟恰好撞枪口上,说话更没好声气:“今日兵书三卷读完了吗?就有空来管你哥的事。”

“怎么就是你的事了。”魏恒山大呼委屈,“睿王那头也是关系到咱们一家人前途的事儿嘛!哥,我还挺好奇的,明明见那小郡主尸身都凉了,怎么原来她并未死啊!”

魏砚山对这事已几乎有了答案,却不肯对魏恒山这个没心眼的提,不耐烦道:“下回再告诉你。”

想想都令人心燥。

臻宜那夜里,必定也是被下了死手的。那群神秘人招式狠辣,现场几乎无全尸,又怎会特地留她独活。

魏砚山后头才想明白,为何臻宜那一身血衣破烂泥泞,胸前都破了大洞,身上却没重伤痕迹。

想必是这小郡主体质特殊,伤得严重被神秘人误以为她死了,实际却很快痊愈。

甚至想得久远一些,闻老皇帝哪是那等有闲情逸致的人,见了民间一个小女童可爱便要接进宫当干女儿封郡主去?

他说不定也是冲着臻宜这特殊体质来的。

这么一想,魏砚山心头跟蚁爬似的难受。

这么娇娇柔柔一个小姑娘,若真是因这体质才被接进宫去,那能是什么好事儿?

说不准是闻老儿年纪大了,被天官蒙蔽想偷炼长生丹药,于是以少女血肉来当药引?

连番可怕设想下去,魏砚山满身杀气,惊得路过的婢女都远远躲开。

小将军这表情狰狞实在吓人,她们还是别去触霉头的好。

*

自从得知青流青玉那一番往事,臻宜便歇了拉拢两个武婢逃走的心思。

别说她们有此等血仇待报,哪怕没有,以青流青玉的品行,恐怕也不会背叛魏砚山同她溜出去。

这样身世凄惨又坚强可爱的两个女孩子,怎么就认魏砚山这样的人当主子。

臻宜可惜。

只是想想,毕竟魏家对她俩有救命的恩情,倒也不能说是两个武婢不分是非与魏家人沆瀣一气。

魏家人名声那样坏,真是委屈了青流青玉。

臻宜陷入沉思。

当真那样坏吗?

她在宫里总是听见人说,魏大将军多么秉功自傲,连皇帝也不放在眼里;魏小将军好色又暴虐,他后院的女子据说从来活不过三个月;还有那个曾与太子在御花园相游的魏家千金,只要看到比她美貌的女子就乱鞭打死,打不死也得一鞭子给人脸上豁道口子……

桩桩件件,罄竹难书。

臻宜听后吓坏了,怎么会魏家人个个脾性都这样恶劣。

除了闻氏皇族,她真是再没有见过一个例子。

可在闻氏里头,她先前好歹还觉得皇后与太子算是好人呢。只是严格来说,皇后并非闻氏血缘,似乎应当排除出这个队列。

太子如今也应当排除出去。若不是那夜里铁爪掏得臻宜透心凉,只怕她也想不到闻炎熙骨子里同那些身负特权的残暴之人并无区别。

连睿王也是一样,无论他此前在京中名声多么好听,实际上还不是个权欲熏心、视人命如草芥的恶人。

这两家人要是对上就好了。

臻宜心想,最好是恶犬互咬,咬个两败俱伤。

①“鹤性灵清宇,山水静流通”之句,出自北宋张继先《忆江南·其二·次元规西源好韵并序》;

原全词如下:

西源好,仙构占仙峰。一鹤性灵清我宇,万龙风雨乱霜空。

高静太疏慵。

天地乐,山水静流通。行坐卧怜尘外景,虚空寂是道家风。

非细乐相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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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玉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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