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自觉往上看去，对上一双蕴着意味不明的漆黑眼眸。
分明其人唇角噙着一抹温润浅笑，姜宓却莫名感觉疏冷。
她稍稍垂睫，也不作声。
只拿起了木舀，取一舀茶水将谢琉面前空置茶盏斟满。
半晌只见谢琉含笑不语，又见姜宓为人俯首舀茶，何褚临微皱眉头。
但也顺势补上一句：“同僚家眷，该要照应一二。”
“嗯。”
旋即应声简洁，惹何褚临一愣：“啊？”
谢琉这……算是答应了吗？
并不再予何褚临一丝眼神，谢琉只又与姜宓颔首：“多谢。”
太过浅淡的神色，继而便挽袖端茶。
瞧着是半句都不欲与姜宓多说。
姜宓也不再言，只继续舀水，为何褚临添茶。
“有劳何大人费心，能在途中偶遇二位大人实乃幸事。”
这番行径使得何褚临解开眉头。
微微吐气。
原来都有！
“不必如此见外！既然谢郎答应了，明日你可莫要赁借车马，乘我们的便是。”
何褚临又笑眯眯起来：
“勿要添茶了，你且用茶。”
“嗯。”
姜宓端茶，啜饮。
温热茶汤适口，待放下白玉盏，浅了小半。
饮茶间余光觑去不见那细眉蹙起半分，何褚临忽问：“姜二娘子可是喜好饮茶？”
姜宓摇首，不解：“我不好饮茶，何大人何出此言？”
寻常人家中虽常说“用茶”二字，但不过就是煮沸后的水而已。
即便家中有茶，也只用以年节招待客人。
何褚临：“世间少有女郎好饮茶，常是入口便觉苦涩难咽，方才我却不见姜二娘子皱眉，还以为是常常饮茶，不觉味苦。”
“我幼时体弱与药为伴，故而如今对寻常苦味无感。”
姜宓浅笑：“说来此茶入口时确有微苦，但口感醇厚，更多是回甘绵长。”
何褚临眼珠微转：“你喜欢这茶？”
“唔……”
瞧着何褚临似是想借此做些什么的样子，姜宓一时不知如何作答。
不过何褚临问完这话就没打算听姜宓到底喜不喜欢。
他唤谢琉。
“谢郎，我记得你不是带来好些银针么，瞧姜二娘子挺喜欢喝的，回蔚县后可愿割爱给她送点？”
姜宓不曾想何褚临竟会代她向谢琉讨要，她忙是出声：“何大人不用如此！我平日里也不怎的饮茶。”
是她有意攀附其人，哪儿能还未送礼就向人要这般名贵的物什。
怕是要叫人更加瞧不起了！
只是口中这般说着，她也余光往左案扫了扫。
——谢琉置若罔闻地看着栏外光景。
何褚临见惯了谢琉这般模样，这便是默许了。
毕竟若是真不悦，那双眼下一刻便会冷戾地望来，话也不客气。
不过他转眼再看姜宓那抿唇垂眼，似难堪似委屈的神色，才觉此人不知谢琉的性子啊！
何褚临：“谢郎！”
拔高的喊声让谢琉回首，不必何褚临提醒，他也看见了案侧姜宓的可怜模样。
呵。
转开眼仿若未觉，他只向何褚临淡声道：“回去让长墨取给你便是。”
虽说早有所觉，但现下真切发现谢琉是半点都不愿与她牵扯上，姜宓还是有些失落的。
却也不能得了便宜还卖乖。
“承蒙谢大人惠赠，也多谢何大人为我诸般费心，我无以为报，待日后备上薄礼回赠之时还望二位大人勿嫌！”
敛去面上神色，姜宓向何褚临投去感激的一眼。
何褚临见佳人展颜，也松了口气：“这么客气作甚，谢郎那儿还有许多茶饼，就算是日日煮茶到了年底也要余下好些，不用为他节省！”
姜宓：“好！二位大人待我如此亲厚，那往后我也不同大人们客气了！”
话毕与何褚临一道端盏饮茶，她垂下眼帘盖去心间思量。
说是这般说，但何褚临今日帮她如此大忙，她怎会放过这个机会‘不客气’？
受人厚赠，当是要备许多薄礼慢慢、再慢慢地回礼。
-
浓夜拂来江风萧瑟寒凉，船灯虽亮，终不如日光暖融。
体弱之人不宜吹寒风，姜宓并不是个不在乎自个儿身子骨的。
半盏冷茶用空，她便告辞。
眼瞧着面纱覆上后窈窕身影远去没入木阶间，何褚临松了身姿，倚案支颐。
“唉，美人如斯，奈何君心如石。”
谢琉冷眼看来：“既是心明，为何还要替她讨茶？”
“自是好看红娇色，赏心悦目！”何褚临振振有词。
谢琉：“没有旁的？”
“当然没有！”
斩钉截铁，继而何褚临眯了眯眼：
“倒是你，我知素来狂蜂浪蝶扑得你厌烦，只是不喜归不喜，那姜二娘子又没与你纠缠不休，想来也有自知之明，你何苦惹人险些掉泪珠子？”
不过是斟酒一回而已，旁的又没再做过什么。
那女郎许是个清醒的，斟酒献舞一事说不准是家中要求呢？实则其人并无攀附心思。
这般识趣美人在眼前，瞧着都能多用两口饭食！为何一定要将人驱离？
“是么？”
谢琉反问。
何褚临摸不着头脑：“什么‘是么’？我说东你说西，再这样咱两个可过不下去了。”
谢琉静静看他。
“哎我说笑的！你可别当真。”
何褚临被看得浑身一颤坐直身：
“是谁放着上京的荣华富贵不要随你来蔚县？是我！是谁这两日随你披星戴月赴往燕山关？也是我！”
眼见谢琉还是不语，何褚临看了看四周案几上都未坐人，他咬咬牙：
“我为你望过风背过水，我还比你小，你好歹是我师兄呢，你要亏待我……我就回洞青山和老师说你有好大的本事！”
谢琉皱眉，终是出声：“你是三岁稚童么？”
告状这件事说来不光彩，可何褚临才不愿刚是开棋就被踢出了局。
虽说即便如此他照样能获利，但他总觉……谢琉一人太过孤寂。
“你便当我是吧。”
何褚临撇撇嘴：
“好了不说了，这茶喝着越喝越困，你赶快去休息吧，好歹昨日转了马车接应后我还睡了会儿，你是两日都未曾合眼，明日还要赴宴，我也要再养养神。”
囫囵打岔间，二人便也不再继续方才的话。
只是起身掠过水面上船灯倒影时，谢琉恍若再见那日白日里还需燃灯的县衙宴堂中，仙裳女郎黑眸映着烛光望来的那一眼。
想来也有自知之明是么？
呵。
-
翌日清晨大船便靠了岸。
下船之人众多，码头更是还有来往旁的船只的人，抑或搬着货物，熙攘吵闹。
好在很快一个墨衣侍从走来，邀姜宓与苏云英去稍远处上套好马的马车。
入内，便见厢间有一方软榻。
软榻旁是连着厢壁的檀木小几，下分木架置着茶具和几本书卷，西南两案侧有竹垫。
铜制香炉放于软塌下一角，即便此时并未燃起，浅淡幽香仍是弥漫厢内。
似是连着厢壁上悬挂的一把弓都沁透了。
“没想到还真让你寻机攀附上了，真是好大的本事。”
才是落座，苏云英便急不可耐地哼出声。
今日一早听姜宓云淡风轻地说昨夜船上遇着了谢琉与何褚临二人，她本还不信。
奈何现下都乘上了这般华贵的马车，她不得不信。
姜宓蹙眉：“你既知是我的本事，若不愿坐就趁早下去。”
再好的脾性碰上冷嘲热讽不断的也不好了，现下苏云英既然认定了她想攀附谢琉，她便也不争辩。
只呛声将其堵住嘴。
这话确实管用，翻白一眼，苏云英不再做声。
让她下去？她还没那么蠢要与姜宓赌这个气。
不过……
才是静默片刻，姜宓又听苏云英开口。
她问：“姜宓，你说咱们为何会在此遇到谢大人和何大人，他们不是早两日就出发了吗？”
姜宓反问：“我怎么知道？”
苏云英：“你昨日与人遇上时没问？”
姜宓淡冷瞥她一眼：“你若实在感趣，稍后见到自去询问便是。”
她反正不在意。
就算在意，也不该是此时。
贸贸然失了分寸。
交谈间，姜宓忽觉车厢轻晃。
心有不解，她忙是掀起小窗卷帘。
离了码头稍远，仍是有喧闹趁机扑进。
很快姜宓瞧见方才引她们上马车的黑衣侍从就打马行在车厢旁。
“这位郎君——”
姜宓轻唤。
黑衣侍从看来：“姜二娘子唤我长墨便可，是有何事？”
“长墨……你是谢大人的侍从啊！”
姜宓还记得这个名字，浅浅扬起一个笑：
“我并无要事，只是方才见周遭并无另一架马车，也未见二位大人在此，而现下马车启程……谢大人与何大人不乘车吗？”
这架马车上虽然只有两个竹垫，但实在宽敞，再坐两个人也不妨事。
姜宓还盼着同乘呢！
帘中一角露出的微弯明眸灼艳，好在面纱挡去了半数风光。
长墨敛眸，如常回禀：“二位郎君不乘车，他们打马先行了。”
“原是这样啊……”
姜宓略有遗憾。
见人再无疑问，长墨向其微微颔首，而后回视前方。
卷帘放下。
厢内姜宓微微叹气。
总归听闻这架马车是谢长公子的，周遭随行侍从也是谢长公子的。
没成想谢长公子竟是先走了。
这几遭相处下来，她瞧着这人是半分都不愿与她牵扯上呢。
可也由不得他！
-
“谢郎，说好的同行照应呢？咱们隔得远远让人看不见知不道，姜二娘子掀帘想找人道谢都不成呢。”
马车后方不远两匹马悠悠跟随，何褚临看见了那掀起又放下的车帘，及厢中探寻一瞬的眼眸。
“你自去照应便是。”
几分不耐，旋即谢琉轻喝策马扬蹄，凌空践踏古道落叶几片远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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