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溪睁开眼。
四根粗壮的柱子巍然矗立，支撑着上方厚重的屋顶。
空气中如同游蛇般，弥漫着的浓密的白雾。
正对面，方方正正的门洞里有阳光在照耀。
却似乎，丝毫没有照射进来。
这场景似曾相识。
金溪想着要往下看。
分别没有低头的感觉，可视线却瞬移般移动了。
金溪一眼便看到了一双石头做的靴子。
那样式，似乎是自己曾经穿过的。
石头靴子前是一条桌几。
几上放着香炉，香炉中插着三根香。这屋中缭绕着的烟雾，似乎都来自于此。
三根香快要燃尽了。
光线暗了一瞬。
金溪抬起视线，有一个不高的人影从正前方的门洞走了进来。
分明还有七八丈远，可金溪还是瞬间看清了那人的容貌。
是豆子。
豆子正端着一盘子点心果子，缓慢地在靠近金溪所在的位置。
可豆子似乎和之前的不太一样了。
他的表情木楞，双眼无神，最为令人不可思议的是，他的上下嘴唇正紧紧地粘、不，不是粘——
他的两片嘴唇被一根根黑线牢牢地缝在了一起。
“豆子！”金溪试着叫道。
可豆子充耳不闻，依旧保持着那副木然的表情，一步步向前。
像是根本没有听见金溪的声音。
“豆子！”
金溪加大了音量，同时尝试着朝豆子靠近。
可直到此时他才发现，自己根本没有办法离开自己现在所在的位置。
就像是被什么钉在了原地一样。
“他听不到你说话的。”
旁边，一个轻柔而熟悉的女性声音响起。
金溪猛地侧头，看到了一座十分眼熟的石头雕像。
正是梅姑的石像。
“梅姑？”金溪的声音颤抖，语气中带着惊恐。他害怕、恐慌，同时感到不可置信。
这里是梅姑祠！
这里是梅姑祠！
金溪骤然明白了过来。
而自己——
金溪此时的眼前，那梅姑石像仿佛活过来了一样。
原本静止的石头线条仿佛流动起来，眼睛轻轻眨动，嘴唇开合着对金溪说话。
可正在下面摆放祭品、更换香柱的豆子，对此却毫无反应。
“他看不见我。”
梅姑的语气很是平静：“在这些凡人眼中，此时我们不过只是两座石头雕像而已，他们听不见也看不见我们。”
“我们是站在他们上面的存在。”
豆子完成了他的工作。
新换的香柱从香炉中缓缓燃烧，烟雾继续缭绕。
他从跪垫上起身，空盘被他捧在手中，稳稳地一丝不动。
豆子退出了梅姑祠。
金溪正在恍惚当中。
难道自己真的……已经变成了一座石头雕像了吗？
那石头做的嘴唇似乎勾勒出了一抹淡淡的微笑。
“只有我能够看到你听到你，也只有你能看到我听到我。”
“夫君，你开心吗？”
这平静的话语，在金溪的耳中却满是可怖。
——
蔡家之中，金溪的躯体正在安然地沉睡着。
蔡山悲伤而又担忧地看着那躺在床榻上的金溪，以及床榻边，那位瘦弱而又坚韧的女子。
她是兰娘。她是金溪的妻子。
蔡山之前大概听金溪提过。
兰娘是金溪亲自娶进家门的妻子。
在青春年少之时，两人相识相知，互生爱慕，随后情投意合，鸾凤和鸣。
如今两人已经成亲快三年了，依旧是感情极好。
此前在听到金溪与兰娘的故事之时，蔡山少不了心生羡慕，心中还想着自己今后也要遇到这一生一世一双人。
可此时——
距离金溪昏迷到地的那天，已经过去了近一月了。
金溪的家乡实在离此处有些距离。
等蔡家的消息送到，再等兰娘赶过来，便已经是一个月过去了。
兰娘用力地握了握金溪的手。
他的手掌还是那么宽大而温暖，可无论兰娘如何用力，这手掌却再也没有给出回应。
兰娘闭上眼。
她深呼吸了几口气，咽下了喉中的悲伤，随后回头看向蔡山，眼底里带着仇恨：“所以那个梅姑，她是在哪里？”
梅姑强行带走了深爱自己的丈夫。
那兰娘自然要去带回来！
蔡山眉头紧锁，往常开朗的脸上，隐隐透着一种忧郁。
他的语气中充满疲惫：“兰娘，我不是不想告诉你，而是……你最好不要知道。”
蔡山的脑中依旧记得那天豆子那张血淋淋的嘴。
他也此时是做了快一个月的噩梦了。
“你可以找人招魂，或是……其它的什么。”
“但你千万不要去招惹那个梅姑，”蔡山一脸严肃地看着兰娘，“她不是我们这些凡人能够轻易招惹的。”
兰娘眼神冰冷：“那我的丈夫去招惹梅姑了吗？”
“他是因为招惹了梅姑，所以才被梅姑害的吗？”
“我知道我的丈夫，他是绝不会去贸贸然招惹任何事物的——即便只是一个石头雕像！”
“兰娘！”蔡山急急地试图阻止兰娘的话。
那天豆子被缝上的嘴，对蔡山来说，依旧是历历在目。
“兰娘，我是为你好！”
“金溪已经遭遇不测，我怎么能让你也遇到危险？如果金溪知道，他一定……”
“可即便你不告诉我，”兰娘打断了蔡山的话，“我一样会去四处打听。”
“这一路上不仅浪费时间，也许会还会使我遇到更多的危险。”
“况且，既然那梅姑能如此轻易地就勾走一个人的七魂六魄。”
“你确定我什么都不做，就不会遇到危险吗？”兰娘冷冷地与蔡山对视着，“我可是金溪明媒正娶的妻子！”
“小娘子说得有理。”
在蔡山怔愣之时，一个苍老却厚重的声音从屋外悠悠响起。
蔡山回头一惊，连忙垂首唤道：“老祖宗。”
老祖宗在下人的搀扶下，一步一顿地走了进来。
他余光都没朝蔡山扫过一点，只看向兰娘道：“刚刚小娘子说得有理，既然无论如何都避免不了伤害，那还不如搏上一搏。”
兰娘恭敬地蹲了蹲身，跟着蔡山唤道：“老祖宗。”
“只是你的丈夫，”老祖宗继续道，“怕是等不了多久了。”
兰娘闻言一愣，随即目光如炬般看向老祖宗：“老祖宗，这是什么意思？”
老祖宗在下人的搀扶下，在床榻不远处的椅子上坐了下来。
他费力地抬手，点了点床榻之上的金溪，道：“他如今躯壳还在，皆是因为山儿的那枚保命符。”
一块小小的红绸在金溪的腰带上，隐隐地泛着光。
兰娘闻言一震，回头看了看那红绸，又看向蔡山。
却见那蔡山也是一脸茫然，不知所以的模样。
老祖宗喘了口气，继续道：“这保命符可锁住离魂躯壳的生机百日。”
“若在这白日之内，能够魂魄，这人自然便可安然无恙。”
“可若是白日之外……那躯壳便会开始衰败了。”
老祖宗看向兰娘，微微张口：“小娘子，你还有六十三日。”
兰娘浑身一震，她握住金溪的手，隐隐开始发起抖来。
兰娘颤着唇，问向老祖宗：“那、那我要怎么唤回我丈夫的魂魄呢？”
老祖宗幽幽开口：“那这就要小娘子自己去想办法了。”
——
村子里，趁着天气阴凉，没有太阳暴晒，大姑婆正在院中晒着药。
自从将那梅姑夫君的石头雕像修好后，村长一家的病很快就好了。
果然没错，那就是来自梅姑的惩罚。
将事说准了，可大姑婆心中却没有丝毫得意，反而隐隐发寒。
梅姑何时有了这等功力？
而且除了村长一家，那天回到村子的豆子……
不知道孩子究竟做了什么，这辈子怕都是毁了吧。
大姑婆心中想着，叹息一声。
“大娘、大娘。”院子门口外传来一个清脆的呼唤声。
大姑婆抬头看去，见是院子外有一个未曾见过的女子正在对自己招手。
拍拍手上的药灰，大姑婆走上前去。
见那女子年龄尚轻，头上却已盘着妇人发髻，身着农家人绝不会穿的绣花衣服。
应当是从城里来的新嫁女。
“夫人，请问有什么事？”大姑婆走到院门旁，出言问道。
像这种城里人一般是来问路的，大姑婆猜测大概这年轻妇人应当是迷了路。
年轻妇人笑着露亲切的笑容，和善问道：“大娘，请问您知道梅姑祠怎么走吗？”
“梅姑祠？”
大姑婆闻言却是脸色一变，上下打量起这年轻妇人来：“你去梅姑祠干什么？”
“是听朋友推荐来的。”
年轻妇人脸上露出不好意思的笑容：“听说梅姑祠求子特别灵，所以……我就想来看看。”
“求子？”
大姑婆面上松了一点，语气却是严厉道：“胡说，梅姑生前从未嫁人，也从未有子，怎么会对求子有帮助？”
大姑婆：“夫人，你怕是被骗了吧。”
“啊？”
年轻妇人随即露出难堪的表情，显得十分羞耻：“是这样吗？哎呀，我这笨的。”
大姑婆的表情完全柔和了下来，宽慰道：“唉，没事儿，你去附近的观音庙求求吧，据说求子是很灵的。”
“真的吗？”年轻妇人露出惊喜的表情，“谢谢大娘了。”
大姑婆笑笑，正准备再说点什么，年轻妇人却又再次开口了。
“可我这来都来了，便也去梅姑祠看看吧，还麻烦大娘指指路。”年轻妇人笑得很甜。
大姑婆眉头一下又竖了起来。
“娘，怎么了？”院子里屋内传来声音，是大姑婆的女儿的呼唤声。
大姑婆侧头喊了句：“没事儿，有人问路。”
随即大姑婆转回头，便对年轻妇人说道：“最近梅姑祠正在修缮，不方便让外人进去，你还是观音庙吧。”
说罢，大姑婆便不再多说，转身回了屋内。
屋内，大姑婆女儿立即迎了上来，疑惑道：“娘，怎么回事儿？是问哪里的路？你怎么不太高兴的样子？”
“是问梅姑祠的。”大姑婆眉头紧皱，心中有点疑惑。
“梅姑祠？”大姑婆女儿惊道，“是男的？”
“不是，是位夫人，”大姑婆摇摇头答道，“看着刚嫁人不久的样子。”
“女的啊。”
大姑婆女儿闻言大大松了口气，抚着胸口道：“还好是女的，如果又是个男子，万一……”
“住嘴！”
大姑婆厉声打断道：“梅姑是你可以随意讨论的吗？”
那天全村人都看到了，那从村外回来的豆子是什么样子。
大姑婆女儿此时才恍然露出惊恐的表情。
“管好自己的嘴，知道吗？”大姑婆吐了口气，缓缓说道。
大姑婆女儿捂住自己的嘴，连连点头。
作者有话说
第67章 金姑夫（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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