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新一睁开眼就是瓢泼大雨,伴随着落地实感的是霎时间浑身上下灼人的疼痛感,她疼得嗷嗷叫,发现那雨点一落在身上就滋滋响,随即烂开一个洞。
她整个人缩进冲锋衣里,四望,迷蒙雨中,她身处半山腰,瞥见不远处有一个山洞,她连忙狂奔过去。
冲进山洞,她低头一看,浑身湿哒哒的,不过滴的不是水,而是血。
颜新:“嘶……”
雨势很大,大树招摇的青葱冠层在雨滴下像烧焦的塑料袋渐渐萎缩,最后和矮灌木一道融成了一摊黑水,顺着裸露的山体滴滴答答地蜿蜒流下去。
当然山体本身也没有坚强到哪去,山顶颇有摇摇欲坠之意。
颜新震撼,从来只在传闻中听闻过灭世浩劫,从不知真真切切落在一个人身上竟然是这种滋味。
这雨水融石蚀铁,焉有生灵容身之处呢?此去千千万万里,多少人在哭,多少人在大雨里相拥着淋成一摊血水,血水中可有几滴伤心欲绝的眼泪?
水汽弥漫,形成氤氲大雾,在这雾中——
在这雾中……
颜新定睛一看,山洞外不远处,悬崖边,冷森森站着一个人,瘦瘦小小,站得笔直。
颜新心想,自己初来此地,也不知道岐周氏到底在哪个方位,不妨一问。
于是又提溜起帽子,奔向那人,越靠近,越看得清楚,迷蒙雨中,她赤脚站着,淋雨却不腐,像一尊永恒的雕塑。
更近一点,颜新才发现,她手腕和脚腕都扣着漆黑的锁链,不知是什么材质,雨水打在上面铿锵作响,只砸出一个个小小的凹槽,并不能迅速腐蚀掉。
颜新叫了一声,那人没听见,她于是把手缩在冲锋衣里拍了拍那人的肩膀。
那人过了片刻才迟钝地回过头,看向颜新。
颜新怔住了。
她看起来至多十五六岁的样子,给人感觉那么瘦小,那么可怜,一双蓝色的眼睛十分忧郁,闷闷不乐,却十分宁静。
雨声哗啦,颜新只能扯着嗓子喊:“您是月神吗?”
明湫轻轻、缓缓地点点头,看了看颜新,而后——
她伸出手,像梅宁一样,轻轻搭在她的肩膀上。
很快,颜新感觉浑身的伤口都愈合了,而且似乎在周身形成了一个保护罩,那雨水落到身上也不在腐蚀她的皮肤。
颜新十分欣喜,但看见月神身上的镣铐就笑不出来了,问:“谁把您锁在这了?有什么办法能打开吗?”
明湫摇了摇头。
颜新看着很揪心,可是又怕这雨再下一会儿,岐周氏都下没了,那时候世界就真的毁灭了,于是只好连忙向她打听岐周氏在哪里,打算等她拿到阵法,研究出阵眼再来解救月神大人。
月神小小的身躯孤独而笔直地站着,带着锁链的手朝某个方向遥遥一指,颜新连忙道谢,转身匆匆就走,直奔岐周氏方向。
一路而来,除了大雨的滂沱之声,一片死寂,不见一个活物。
飞了不多远,她见到一个庞大的半地穴式房屋群落,最大的那一间门口的石头上刻了一个图案,已经模糊不清,但依稀能看清一只乘风之雁。
她直奔那间最大的房屋,只见房屋中央的石台上,供奉着一道立起的黄方扁石,颜新拿起,那石头表面粗粝,正面画着一个复杂的脉络图,在脉络的东方,由南而北数第二个节点,用一个十分特殊的符号标记了。
这应该就是那个阵法了吧?
颜新伸出手,拂过石头表面,那图案跃然而出,收入颜新的手心。
颜新放回石头,去别的房间一一找寻,没再找到什么有意义的东西,于是急忙忙奔回婆娑山。
就在她踏上山腰那片悬崖的一瞬间,在这样如雷的雨声中,偏偏她听见了一丝细微的嗡鸣脆响。
她脚步一顿,感到脚下的山体轰隆地颤动起来,再往前,只见悬崖边哪里还有月神的影子?
她只觉得心中有什么忽然失重急坠而下,在半空又堪堪停住,嘴唇嗫嚅了一下,往上走了半步,又半步,倏然瞥见——
崖头那方寸间,有一株细茎小朵的婆婆丁,之前被明湫的衣摆护着,如今又笼罩在淡蓝色流转的神力之间,隔离了雨水,得以存活。
颜新怔怔地想,那就是我吗?
几千年后,我会得梅宁甘霖,从月神遗留的神格中蕴化成人。
她抬起自己的手,左右看看,在雨水中,分毫没有灼伤的痕迹。
那么,月神大人是把她所有的神力,给了毫不相识的问路的我,所以才这么快被雨水腐蚀掉吗?
她感到心中的石头沉重得让她喘不过气来,她觉得明湫那样瘦,那样小,就在一刻钟以前,她还闷闷不乐地看着她,伸出小小的手,为她指出去岐周氏的路,她觉得自己怎么也忘不掉那一幕:
灰蓝的衣袖,细伶伶的手腕,漆黑的锁链,浑身被雨淋透,可怜巴巴地站在悬崖边。
在那些纷乱的思绪中,她忽然想到了梅宁说过的“一刻钟”。
她觉得梅宁说得对,那群神仙全都错了。
一刻钟的确可以长成结痂的参天大树,从脚底一直长到心脏,招摇的树冠撑满了胸腔,微风一动,簌簌作响,在身体里如雨如雷,轰鸣不已。
她扑倒在空空的崖头,望望天,没忍住大哭起来,包不住的眼泪一颗一颗滚落,她双手颤抖地去碰明湫遗留的锁链,却在倏然间,指尖穿过那黑色的玄铁。
颜新愣住。
她试着抓起铁链,却如同抓一个虚影,只能徒劳地一次次握住空气。
不。等等。
铁链不是虚影。
她看了看自己的双手,怔怔的想到:
是我。
我才是那个虚影。
颜新双手颤抖着取出符咒,在她取阵法的途中,丝帛中浸入的雨水渐渐洇开,符咒的线条变得模糊,有些甚至完全腐蚀掉了。
符咒被雨水影响了吗?所以渐渐不再能支撑她的实体?
那她还能回去吗?
她没办法再顾着月神,颤抖着手,抓紧符咒施法,想要回去,可是没用。就像被困在囚神阵法时一样,无论如何结印、念咒都是徒劳。
颜新真的害怕了,她毫无形象地坐在原地,两腿一摊,非常凄惨地大哭,哭得非常撕心裂肺、悲痛欲绝:
“老子都来当救世主了,怎么还卡我运气?他妈的,谁写的天道?太可恶了吧?我真是受不了了!”
此时此地,全天下仿佛只有颜新一个活人,孤零零地坐在婆娑山崖头哇哇大哭,只有滂沱的大雨和眼看就要崩塌的全世界。
颜新眼见着自己的身体越来越透明,符咒也终于慢慢烂在手里。
她已经完全崩溃掉了。
我会死吗?
等我死了,如果梅宁他们不能自己找出阵眼,那世界可能就会毁灭。
颜新一直觉得自己特别聪明,不论到了何种境地,只要愿意想,总会有一个plan B,就算次一点,反正总有一条路能跨越难关。
可是这一刻,浑身**地坐在七千年前的崖头,唯一可以回去的符咒失去效用,而她似乎也要魂飞魄散了。
这里没有梅宁,没有可以打电话给酒神的手机,没有兜底的尘芥,甚至没有她自己。
在心如死灰的等死中,颜新渐渐不再哭了。她怔怔的,脑子因为哭久了有些发懵。
恍惚中,雨停了,她抬起头,一片巨大的叶子兜住了所有雨水,又过了不久,一个银发金瞳的人赶到这里,静默地跪在月神遗留的锁链旁。
而后,天黑了,不过周遭还是一样的死寂。
颜新不知道过去了多久,岁月或许漫长吧,婆娑山从一座枯山渐渐长出一山的春华秋实,夏荣冬枯。
这些仿佛都是一眨眼的事,繁荣的婆娑山又落入干旱,重新褪下荣华的草木,渐渐变为荒山。
又不久,她看见梅宁上山的身影,不过,并不是那个说“我很希望你幸福”的梅宁。
他提着一壶甘露,微微笑着为崖头的那株小野花浇水。
颜新想,是了,已经过了五千年了,这时候梅宁已经蕴化,远赴婆娑山为她浇水了。
她的身体已经几近透明了,她被这个世界排斥在外,又不能回到自己的世界,像隔着一层纱看向她永远无法触及的万物万载。
好吧,那不管怎样,至少在这一刻,隔着这层她无能为力的纱,还能挣扎着看一眼曾经填补予她幸福的神明。
就算这次连风也独不吹向我,连听风过耳也不可及,但我再世为人,又飞升成仙,曾经勇敢地踏入这条艰辛的救世之路。她尽力了,无愧于心,还能在最后再看见梅宁。
她觉得,她……
她觉得好像有人在叫她的名字。
在晦暗的视线里,崖头那个模糊不清的白金色身影在一步步朝她走来。
她使劲晃了晃脑袋,眨眨眼睛,那模糊的轮廓渐渐显现出来,喜悦的浪头涌出,却在刹那被一种更汹涌的恐惧覆盖。
一个奶咖色的身影朝她猛猛冲来,一头撞进她怀里,鼻子凑上她的脸闻闻闻。
颜新无意识地摸着小比的头,愣愣的,还没反应过来。
梅宁微微一笑,终于站在她面前,左眼眶里空空荡荡,如同黑洞一般,往下缓慢地坠落着殷红的血。
颜新想起了惊忧草带来的那场梦,打了个寒颤,牙齿磕碰着叫道:“梅宁?”
梅宁回应道:“我在。”
颜新眼睛不可置信地瞪着,眼泪一颗一颗往外滚,问:“时间穿梭符不是已经用完了吗?不是已经没有办法穿越了吗?你怎么来的?你怎么会来?”
梅宁说:“有办法的。我是神明,有移山填海之力,我可以与天道缔约,通过献祭,回来找你。”
颜新看着他空洞眼眶,觉得心如刀绞,哇哇大哭道:“你为什么要来?你不是怕疼吗?你不是不爱受伤吗?你个蠢货!我们要等几千年才能喝到啵啵奶茶了你知道吗?”
梅宁摇摇头,说:“用不着。我现在就带你回去。”
颜新一愣:“怎么回去?”
梅宁露出一个让她放心的笑容:“我还有一只眼睛。”
颜新拼命摇头:“不要吧梅宁,肯定还有什么别的办法。我不是飞升了吗?我的眼睛可以吗?我们一人用一只眼睛吧,这样都能看见啊?”
梅宁摇摇头:“没用的。就算飞升了你也是人。颜新,你必须回去,不然,世界就要毁灭了。”
他闭上眼,用一道白金色的锦帛遮住双目,仰头望天,片刻,双手合十,额头微微低垂,似乎在虔诚地祈祷,眉心浅淡的神纹有神力流转。
刹那间,日月失色,一道足以颠倒山海的风雪滚滚飞涌,失重感袭涌而来,就在这须臾之间,在风雪剧烈的呼呼声中,梅宁转头,那双被遮住的双眼依然准确地望向她,说了一句话。
最开始,颜新没有听清楚。
但是在难以忍耐的失重感中,那声音仿佛穿过十万光年才终于抵达她的脑海里。
梅宁在问她。
梅宁在回答她。
“颜新,现在我勇不勇敢?”
[垂耳兔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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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第 37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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