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艳鬼

宫先生敬启:

自德令哈返京,已然数月,此行之跌宕起伏自不必赘述。

我们的确找到了那片传说中沼泽尽头的密林。

约莫行进到一半路程,考古队开始有人悄无声息地失踪。侥幸离开的其他成员如今是否安好,我已无从得知,甚至不确定明日太阳升起时,我还能不能活着。

我自是天资愚钝,略作苟延残喘,也终归命不久矣,眼下这封信唯一能告诉您的,也只有这句死里逃生的余言。

不要去那里。

不要去那里,不要去那里,不要去那里。

谨此草草数语,书不尽言,惟愿静安无恙。

写于,一九九九年,雪前一日。

*

高原公路蜿蜒曲折,黑色越野车的前灯在夜幕中划过草丛,拖拽着暗绿色的潮湿雪冷袭面侵来。

驾驶座的司机老程脸色在惨白车灯的闪烁下,映衬得愈来愈难看。

后座兴高采烈的考古系学生注意到他的反常,面面相觑地停下聊天。

戴着厚重眼镜的随行摄影师语气不解道:“师傅,您是不是身体不舒服?”

老程吞咽了一下口水,声音颤颤巍巍地说:“……撞邪了。”

越野车飞快掠过公路,顺着摇曳的灯影,一条冻河从山脚蜿蜒至山顶隐匿在盘亘的乌云之下,犹如攀附在陡峭悬崖而生的巨大活物。其他学生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副驾驶座面色僵硬的当地向导忽然爆发出一声惊恐尖叫:“它还在!越、越来越近了!”

众人闻言纷纷循声望向一片黑魆魆的山路前方,一道模糊不清的白色身影孤静静地杵在弯道口,后座的考古系学生当即吓得毛骨悚然。

“啊!”

“……我操!那是什么!”

老程抓着方向盘的手直抖地说了个词,后座众人不知是没听清,还是没听懂。

向导洛桑顿珠攥着一串暗红色的转经珠,双眼紧阖,神情虔诚地低头念念有词。

风雪呼啸,震得车窗玻璃发出令人感到不安的颤响,白日鲜烈的高原植被也仿佛蜕变成诡谲斑驳的鬼影。

疾驰行驶的越野车内一片死寂。

下一个弯道口。

“滴——”

短促的鸣笛突兀划破模糊的雪雾,老程冷不丁手抖按响了喇叭,一股冷意从脊骨涌上来。

一束煞白的车灯扫过,那团轮廓模糊的影子再次出现。

依旧看不清轮廓,只是这一次,它几乎逼近到车灯能够完全照亮的范围之内。

“……是我的错觉吗?”半晌后座有个学生僵硬地咽了口唾沫,“怎么感觉,它离我们……更近了?”

车厢里一时没有人说话,只有风声拍打车窗,间或混杂着后座时而传来的吸气声。

饶是长年累月地跑这条山道,老程脸色此刻也差得几近印堂发黑了,握着方向盘的手缓缓移开,抓过副驾仪表盘下方挂着的对讲机道:“……尾车呼叫领队。”

对讲机的电流噪音“哧啦”一声划过空气。

“嘘——”

紧跟着一道冷涩清哑的声音蓦地响起,仿佛覆盆子酒液泼在雪原冻土浇透薄霜将所有的嘈杂纷乱一刀裁断。

“别怕”,对讲机那段的青年略作沉吟,似有若无地轻笑了声,“只管往前开就是了。”

三两句话,却奇异地迅速驱散了越野车内惊慌不安的气氛。

更不可思议的是,原本朦朦胧胧笼罩在山道前方的浓雾也似乎刹那间消弭,夜雪纷纷,远远的能够眺望到尽头低矮处的大片房屋瓦砾,错落有致的灯影烧透了天幕黏稠幽冷的蓝。老程强打起精神握紧方向盘,竟然真的一路顺利地将车开进了色达古城,一行人再也没看见那道白色鬼影。

*

翌日,细雪晴光。

经历过昨天夜里在山道的“撞鬼”事件,不少人都心有余悸。领队姓张,听说此事后虽明面上表示是高原反应产生的视线错觉,让他们不要大惊小怪,但临行前还是安排考古队去喇荣寺坛城转个经。

山脚通往巨大坛城顶的崎岖石板道融雪结成冰面,一群秃鹫盘旋在巍峨高山之上,黑鸦伏在佛塔顶,避雪的野猫三三两两地蜷于屋檐下。

藏红色僧舍错落有致地攀着山势而建,在雪色中更加浓艳。五色经幡沿坡道高处成排张挂在风中猎猎作响,松木燃烧的白雾裹挟着藏香燃尽后的烟气。

沿途僧众手中珊瑚佛珠翻动不停,香客双手合十,面露尊敬。

“要不要加碗酥油茶?”

“走嘛!上车,五十块送你到车站。”

“……听说昨晚你们撞鬼了?!真的假的?”

四面八方的喧闹声冲散了诡异的阴云,考古队众人半信半疑地议论纷纷,更多的则是兴致勃勃地让随行摄影师用单反相机给他们拍照留念。

老程顶着黑眼圈浑浑噩噩地跟着大部队,躬身驼背,仿佛肩膀压着看不见的重物,精神面貌一派萎靡。

这时身着绿松石跟秾蓝藏袍的青年闲庭信步地拾级而下,右襟斜掩,一侧袖子挽于肩后,旧雪白的滚边搭在肩侧垂下,薄皙的皮肤嵌着秾丽冷冽的五官,低眉垂眼间却无端透出一缕悲天悯人的况味。

老程怔愣了下,猛地揉揉眼睛,怀疑面前这不似凡人的青年是自己精神失常产生的幻觉。

擦肩而过,青年却倏地抬手轻点了一下他的额头。

指尖冰冷,宛如蛇尾轻掠转瞬即逝。

如同脚底踩空,老程打了个激灵,一下子恍惚地震在原地,原本淤堵在大脑积重难返的晕眩感瞬间消失殆尽,仿佛雪压松枝一瞬回弹,浑身泛起阵阵细麻的战栗。

“啊!疼!好疼!!!”

“……你是谁!”

凄厉尖锐的惨叫骤然回响在耳畔,旋即如同雪落在雪地,烟消云散。

足足停留在原地缓了十几秒,老程才如梦初醒,抹了把脸自言自语道:“……别多想,肯定是没睡好……”

午后人到齐了,领队下令出发前往东北方向的目的地格萨尔雪山。

随行摄影师兰亭注意到出现在队伍里的几张新面孔,其中一位身着藏袍的高挑青年格外惹眼,面露好奇地打听一番后,得知对方是飞行质谱大公司家族企业的少爷,姓宫,特地被送来静修的,从头到脚长得没一处不正,就是在高原待了这么久,他还是苍白得不正常。

这趟考察项目塞了不少来镀金刷履历的关系户,个个家底殷实出手阔绰。饶是如此,宫先生仍旧气质超脱得令人不由纷纷侧目偷看。谈吐间更是三言两语流露出对本地古老民俗的见多识广,没一会儿便吸引了不少队员你一言我一语地殷勤围在身侧。

接着,兰亭发现了一件奇怪的事情。

不知为何,年轻的向导洛桑顿珠似乎隐隐对宫先生很忌惮。

甚至看起来像是……有些畏惧他。

“洛桑?”兰亭压低声音悄悄道,“你怎么老是打量宫先生?”

闻言洛桑顿珠吓了一跳,面露慌乱地摇摇头,过了会儿,又犹疑地用只有他们能听见的声量说:“……我似乎见过他。”

这句话的语调说得颇有些九转十八弯,但兰亭毫无障碍地听明白了,却没懂是什么意思。

“……三十年前,我奶奶在林芝曾经给一家沿海医药公司的考察团当过向导,当时是雨季,他们说,前几天考察团的植物学家进山采药后音讯全无,怀疑是去寻找山民传说中沼泽尽头的密林,因此迷路了。”洛桑停顿了一下,“我奶奶因为熟悉林区,被村干部推荐领路,最终加上考察团,本地猎户,还有几个背夫跟民兵,一行人就进山搜寻救援了。”

兰亭连忙试探着问:“那后来人找到了吗?”

“找到了。”洛桑点头,“但是我奶奶也再不进山了。”

兰亭哑然一瞬,不解地蹙了蹙眉:“为什么?”

洛桑:“因为他们骗人。”

兰亭大致猜到了洛桑说的“他们”应该是所谓的医药公司考察团。

“那个植物学家,身上有种不属于活人的气息……绝对不是像委托人所说的刚失踪。”洛桑神情凝重,说着声线不自觉紧张起来,“一对上眼睛大家就很害怕,本地人都知道。”

洛桑喃喃吐出一个字,兰亭满头雾水,洛桑便悄悄在他手掌心比划了几下。

反应过来后,兰亭有些讶异地发现这竟然是个汉字。

“——虵。”

洛桑还记得奶奶白措是如何回忆当年的景象。

沼泽腹地的林间深处,树根与腐叶缠结成一片潮湿阴森的水网,一道流瀑般的长发从水边垂下,沾着碎枝与细长水藻,像从地底深处慢慢被拽上来。那人仰头大口吸气,肩胛剧烈起伏,伏着的背脊骨节分明,皮肤仿佛覆着粼粼泛光的薄膜,但却无法用病态阴森这类常见的形容来描述,而是一种难以言明的奇特的异质感。

分明是恐怖电影经典的怪物出场镜头,然而显露的却是一张秾丽得静悚的脸,宛如从冥河逶迤上岸的湿漉漉的艳鬼。

“离开林芝前,那个植物学家在镇上的照相馆留下了一张照片。”洛桑吞咽了一下口水:“……宫先生,长得和照片里的人很像,非常像。”

兰亭当即头皮发麻地打了个颤。

这怎么可能?

不说别的,如果是同一个人,那岂不是三十年过去他丝毫没有变老?

兰亭嘴唇翕张,正欲继续追问,此时白茫茫的格萨尔雪山仿佛沉眠巨兽在雾气中若隐若现,前方领队抬腕看了眼表,随手一指不远处半掩的岩壁:“那边有个探洞,以防待会儿刮风,咱们从那儿绕进地宫。”

队伍就近在平整的地方稍作休整,领队将洛桑叫去商量路线安排,其余人有的开始自拍打卡,有的掏出能量棒跟暖贴一边吃零食一边满嘴跑火车。

经年风雪遮蔽的洞口并不起眼,残留着几道测绘留下的痕迹,一进去就比外头暖和了许多,几个大学生在队伍后头窃窃私语。

“这里会不会有雪怪?”

“笑死,你盗墓电影看多了吧。”

众人陆续打开头灯,光圈在洞顶晃动,一时似有水纹在湿漉漉的岩壁流动。没走出几百米,前方愈来愈幽深沉静,兰亭刚抬手调整了一下头灯角度,司机老程不知何时走到身侧,鬼鬼祟祟地拍了拍他。

“问你件事。”老程一副便秘隐疾多年地擦了把脑门的冷汗,“咱们队伍一共是多少人来着?”

兰亭表情一头雾水:“十九个人啊。”

“你确定吗?”老程脸色惨白地用气声说,“可、可是我怎么数……都多一个人。”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

还有此等好事?

宁得岁岁吵

不小心与嫡姐换亲后

我在虫族监狱写小说

道姑小王妃

<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
×
烈池焚粼
连载中云雨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