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孽种?”
宫粼眉梢轻动:“你不是说叔父与你父亲是双生子吗?难道他做了什么离经叛道的事,能让你祖父说出如此绝情的话?”
更何况,活活烧死也太过惨烈。
周榭茫然地摇了摇头:“我也是从前府里下人们说小话时听了一耳朵,后来没多久,那几个仆从就因手脚不干净偷盗珠宝首饰,被我父亲赶出府了。”
这么巧?
严禛思索须臾:“那你有问过你父亲这些往事吗?”
说到此处,周榭眼底忽而掠闪过黯淡。
桌案糍粑的乌糖浆顺着竹签淌下一线光。
周榭垂首闷闷地说:“家中的孩子,父亲最瞧不上的就是我,他又一向看重叔父。”沉默片刻,他抬头勉强地笑了笑,“况且我身为晚辈,这等旧事实在不便妄加打听,否则岂非僭越。”
几道视线无声地一碰。
任离问:“你叔父没成婚吗?”
周榭点了下头:“叔父身体也不大好,他为了不拖累其他府中的小姐,所以迟迟未婚。”
“可他看起来也不似有大碍。”严禛接过话头,“何来拖累之说?难道有什么隐情?”
还没待周榭开口,半眯缝着眼的江阎直起身一拍掌心:“我知道了,他不举。”
霜山众人:“……”
宫粼淡淡一笑拿过乌糖糍粑堵住了他的嘴。
正有些尴尬地挠了挠后脑勺,周榭听见回过身的宫粼又问:“这么多年来,你不想见一见母亲吗?”
“怎会不想!”周榭脱口而出,稍作停顿又小声道,“只是父亲坚决不允许我们去看母亲,并不是他不近人情,而是母亲“怎会不想!”周榭脱口而出,稍作停顿又小声道,“只是父亲坚决不允许我们去看母亲,并非他不近人情,而是母亲实在病势缠重,完全不能见生人,除了父亲,其他的人鬼妖魔也好,草木河川也罢,母亲都避而远之。”
这位神秘莫测的周夫人,越听越像是一缕幽魂似的令人捉摸不透。
夜雪渐深,周榭匆匆道别先行离开。
翌日晴光细雪,适逢送灵前夕。
迟迟未现身的周氏家主周霜醉终于裹挟风雪踏入灵堂,他身量轩挺,颇为丰姿俊朗,尤其一对浓墨重彩的狭长眼与周雪酌截然相反。
“这两日忙于月杪的舞傩大祭,事关当涂百姓来年丰收安乐,实在脱不开身,丧事琐碎只得托付兄长。”周霜醉揉了揉眉心,难掩倦色,“明日发引落葬,还需诸位费心。”
严禛神色古井无波,应对得滴水不漏,俨然是一位见惯生死饱经世故的“葬仪师”。
做戏做全套,他又例行公事地问了些明日送葬的细则。
周霜醉沉吟着一一应答。
他眉宇间笼罩着一层阴翳,却看不出丧子之痛,淡薄得像远山的雾。
“不对劲。”江阎用气声嘀咕,“这当爹的,怎么看不出伤心?”
“人各有别,许是悲不外露。”任离措辞谨慎,但同样狐疑,“……只是,看来那万人空巷的傩祭,比夭折子女的葬礼更要紧。”
同一时刻,宫粼再度款步来到昨日的抄手游廊,却发现先前问话的那几个仆从不见了,一打听才知,是夫人有命,遣他们出城办差去了。
这么个当口,偏巧是那几个人?
宫粼正思忖间,近旁忽然伸出一只手轻揽住他的腰际,轻揽住他的腰际往后一带。
眨眼之际,脊背已稳稳靠上炙人的温沉气息,严禛的手臂横在宫粼腰间,无需俯身,便已将他整个人困在一寸静热里。
“当心。”
低沉的嗓音擦着耳廓落下。
“哗啦——”
成团的积雪裹着冰碴“啪”地砸落在方才宫粼站立之处。
宫粼踉跄两步,仰起头后颈无意间擦过严禛的下颌,冰冷的雪色绸衣酥酥痒痒地蹭过皮肤。
腰间的力道倏然松开,严禛退开半步,灼热与压迫感骤然抽离。
“师尊怎么杵在这里?”
严禛话音落下,隔了一息,宫粼才简要说了周府下人刻意隐瞒卖药郎的行踪。
听罢,严禛略一沉吟,忽然提议:“师尊若是有所怀疑,不如直接去问问那位夫人?”
约莫半刻钟后。
严禛与宫粼来到周夫人蛰居的庭院,只见院门两侧各立着仆从,昏黄的灯笼光映得倦怠的面孔。
宫粼指尖轻动。
顷刻间,檐角阴影霎时掠出数只漆黑蝙蝠,直朝一名仆从的面门扑去!
几乎同时,墙头簌簌滑下几只婴拳大小的花蛛,长足飞快划动,径自爬向另一人脚边。
“什么东西——!”
“滚开!晦气东西!”
守门的仆从登时魂飞魄散,凄厉的尖叫划破夜色,一边胡乱挥舞手臂驱赶,一边连滚带爬地相互推搡着,跌跌撞撞逃入廊道深处的黑暗。
宫粼与严禛交换了一个眼神,趁此空隙,悄然步入那扇已无人看守的院门。
苑内陈设清雅,却杳无人迹。
目光所及,案几跟地面散落着零星干涸的异彩。
泪滴状的朱红,飞溅的石青,还有细碎的革屑。
“这是画料?还有革粉?”宫粼指尖轻触一点藤黄,若有所思,“周夫人雅善丹青,还是……精通皮影?”
宫粼跟严禛环顾四下一周,并未多停留,及时抽身退至院中。
恰在这时,一道身影自廊下走来,正是早先有过一面之缘的周雪酌。
“二位怎么在此?”见到他们,周雪酌面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讶异,脚步不自觉加快了些许。
宫粼神色自若,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赧然:“周府庭院深深,一时迷了方向误闯,还望切莫怪罪。”
话语微顿,宫粼眸光落在周雪酌垂在身侧的右手,厚雪银砌,石灯荧火,照出了他指缝间嵌着的微末靛蓝与赭石彩料。
宫粼抬眼莞尔,带着几分不惹人厌烦的好奇神色:“周大公子平日里是喜欢画画吗?还是……皮影戏?”
“皮影”二字刚出口,周雪酌脸色微变,下意识将手背到身后,眼神一霎掠过慌乱,含糊应道:“……不过是些上不得台面的消遣,偶尔打发辰光罢了。”
宫粼将他的反应尽收眼底,顺势露出一抹窘迫苦笑:“公子莫怪,是在下失礼多问了……我家本是南边演皮影戏的,前些年遇上战乱,班子散了,亲人也没了,这才跟着葬仪行四处漂泊,讨口饭吃。”
他信口开河地编了段凄苦身世,语气蒙上一丝哽咽,听得身侧的严禛耳廓轻轻颤动,少顷,难得上道地隔着袖口牵了牵他的指节:“我在。”
宛然一对在艰难世道相依为命的可怜人。
周雪酌神色蓦地一怔,他定定望着面前少年浓淡相宜又无辜的脸,又看了看两人交叠的手指,绷紧的戒备缓缓消散,静默半晌,他从腕上褪下一只样式古朴的银镯,递到宫粼手中。
“拿着吧,或许日后能解燃眉之急。”周雪酌声音低哑,“时辰不早,雪路难行,回去仔细别又走岔了。”
言罢,也不待宫粼跟严禛开口,转身没入茫茫雪幕。
*
夤夜雪深,烛火在穿堂风中明灭不定。
灵堂素色的门帘一动,周榭又猫着身子钻了进来,只不过这回身后还跟着一位面色苍白披着厚重雪氅的少女。
“长姐今日精神稍好,说什么也要来送弟弟妹妹最后一程。”周榭扶着周栀在炭盆边的圈椅坐下,搓了搓冻得发红的手,示意仆从将食盒揭开。
周栀掩口轻咳了两声,向霜山众人欠身颔首。
黏软温润的甜香弥漫在鼻息间,螺钿食盒依次摆开一碟碟点心,换了花样,淋着琥珀色桂花蜜的糖年糕,裹着椰丝的豆沙馅扁豆糕,还有一盅热气腾腾的杏仁茶。
任离稀奇地“咦”了一声,温言笑道:“怎么尽是些软糯甜口的点心?”
换句话说,都是宫粼素日偏好的吃食。
闻言周榭望向另一侧姿态端挺的严禛,讨赏般道:“是昨日听这位小仙君提及,诸位不惯辛辣油腻,多用些温和甜软的糕饼点心,我便记下了,不知可还合口味?”
听罢任离愣了愣。
反倒是宫粼理所当然,端起严禛推来的一盏新斟热茶,似是闲谈般道:“榭少爷有心了,说来今日在府中走动,发现周大公子喜好皮影戏,是由来已久吗?”
周榭被这突如其来的话茬问得一怔,挠了挠头:“叔父?这我倒不清楚。不过我祖父在世时深谙此道,府里当年还养着最好的皮影班子,可惜我父亲早已不许再提,更不许弄了。”
“这是为何?”宫粼流露出不解。
这时一直默不作声捧着汤婆子的周栀抬眼,声音虚弱道:"父亲厌恶皮影,是事出有因。”
众人循声纷纷望向她。
“许多年前,府上一位极负盛名的皮影师曾触怒了一位绝不能得罪的贵人,险些惹来灭顶之灾。”
“那位皮影师据说技艺已臻化境,尤其一手‘牵丝傀儡影’,能让牛皮雕刻的人物恍如活物,眉目传情,衣袂生风。”她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温热的汤婆子,声音轻得如同梦呓,“祖父极为倚重他的戏班子,特意请到府中长驻,每逢筵宴必以皮影待客,昔年曾是当涂城中最负盛名的一桩雅事,风光无限。”
周栀顿了顿:“可后来祖父病重,家中子女接连出事,坊间都传言周家流年不利的那段时日……父亲刚承嗣主持门户,正值一位尊崇的贵人诞辰延宴,席间特意安排了一出皮影戏。”
“演的是一出《目连救母》。”周榭口吻带着后怕,“据说正演到地狱菩萨显圣,点化目连的紧要关头,戏台上那尊菩萨皮影的手掌——忽然间齐腕断裂,轻飘飘地掉了下来!”
听到此处,场间一静。
宫粼眸光一凛,语气平静却切中要害:“那尊菩萨皮影,在表演前可曾过检查?断裂是旧痕还是新伤?”
严禛紧随其后问:“是否有人蓄意为之?”
周栀苦笑,轻轻摇头:“当时场面混乱,人人自危,哪还顾得上查验这些。”
任离也倒抽了一口冷气,笃定道:“倘若并非意外,如此狠绝的手段……若不是深仇大恨,断不至于此。”
周栀喘了一口长气,才接回话头:“当场,那位贵人的脸色就沉了下去。这已是大大不祥……谁知没过几日,那位贵人竟真的遭遇不测,右手被利刃斩断。他勃然大怒,认定是周家皮影班子的诅咒,当即派人将那位皮影师抓走,折磨致死,尸身就扔在了城郊一口废弃的枯井里。”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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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皮影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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