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稠浓云沉甸甸地盘旋高空,撑起一片密不透风的硕大雨幕。
狭窄昏暗的卧室,窗帘紧闭,坐在堆满饮料瓶电脑桌前的女孩不断划动手机屏幕。
刺眼的字符像是下水道喷涌的腐臭黏液不断涌出。
【鸡汤姐这么喜欢装抑郁症,怎么还没暴毙?】
【嘻嘻,祝福家破人亡呀。】
【又是这套拿跳楼威胁,好害怕啊。】
【贱人早点死吧贱人早点死吧贱人早点死吧贱人早点死吧贱人早点死吧贱人早点死吧贱人早点死吧……】
每一句话都熟悉无比。
每一句话都是她曾经发过的评论。
只是因为不假思索地说过太多次,具体哪句话是在什么时间情景说的,李礼都已经记不清了。
“删不掉……”她用力戳动删除键,却无济于事,声线逐渐陷入暴躁,“……为什么删不掉!”
“李礼,赶紧开门!”
“你这孩子怎么这么不听话、听话……爸爸妈妈哪里对不起你了?”
“滋滋……呲……”
从客厅传来父母焦急的声音,逐渐扭曲成一种嘎嘎吱吱的古怪嗡鸣。
"哐当——"
李礼崩溃地尖叫一声,猛地将本就布满裂纹的手机摔到墙上,四肢并用得躲到床上将被子紧紧蒙到脑袋上,企图掩耳盗铃地忘记卧室门外窸窸窣窣的声音。
“滚开!滚开!”李礼颤抖得在黑暗中神经质地喃喃自语,不断催眠自己,“……肯定是幻听,过一会儿就没有了。”
退一万步,就算是有恶鬼索命,凭什么要找上她?
俗话说法不责众,那么多类似的评论,自己不过是凑热闹有样学样地发了几条,谁知道鸡汤姐会这么脆弱极端真的去跳楼了?!
况且谁让她那么惹人厌地故意炫耀?如果不是她主动挑衅得了便宜还卖乖,也不会有那么多人骂她。
过了一会儿,敲门声跟呼喊似乎都逐渐消失了,李礼心底翻涌的恐惧稍稍消退。
世界倏然陷入寂静。
……应该没事了?
李礼小心翼翼地从闷热的被子里探出脑袋。
长着母亲模样面无表情的女人站在床头,抻起长长的脖子凑到眼前望着她,嘴唇一张一阖:“滋、滋滋……贱人早点死吧……”
江边潮雾笼罩,老城区陈旧的居民楼倚山伏坡连绵不断,中间横亘出一片宽阔的混凝土平台。
惊恐的惨叫从上方的五楼爆发出。
铁皮外挂电梯“叮”地一声打开,率先走出的房东听得头皮发麻,定了定神赶紧引路。
“就是楼上五零四室的租户。”报警的房东肥头胖耳,头发稀疏,却颇有些宝相庄严,心有余悸地指了指,“这家大人前两天回乡下老家了,就剩上高中的孩子在家,没想到会突然出现这种事。”
身形高峻的金发男人踏出电梯,雨水顺着肩膀滑下,黑色制服皮衣在走廊昏黄的灯光下勾出冷硬的线条,不紧不慢地摘掉手套:“继续说。”
“最开始是有租户反应四、五楼有股强烈的异味,于是昨天,我就挨个问了问,是不是谁家冰箱坏了,放的肉臭了?当时五零四室就没人开门,我也没多想。接着大概是昨天夜里三点,五零四室传出莫名其妙的喊叫,说不好那声音,就像动物的嘶吼,根本不像那个小姑娘能发出来的。”房东额头沁着细汗,手指止不住地抖。
“不少邻居都被吵醒了,大半夜的,我只好上楼敲门看看情况,但是屋里吵吵嚷嚷的却一直不开门,我担心出事,就用备用钥匙开了门,然后我就看见……”
沿着墙面斑驳的楼梯,严禛拾级而上,跟在身后的几名刑庭队员都闻到一阵不舒服的气息。
“看见什么了?”金华耐不住性子追问,“倒是说啊。”
房东眼底泄出惊恐,战战兢兢地打了个寒颤:“……有一团黑影在屋顶爬来爬去。”
严禛瞄了眼资料上的信息:“是那个叫李礼的小孩?”
房东想了想,先是点头,又摇头道:“我也不确定,当时客厅没开灯,我吓了一跳就赶紧关门离开了。”
五零四室近在眼前,房东瑟缩地停住脚步干笑道:“……严警官,我也帮不上什么忙,就不上去了吧?”
严禛没纠正他的称呼,颔首道:“毛茂,以防万一你留下陪着老人家。”
毛科长敛眉应声:“是。”
房东犹豫片刻,才欲哭无泪地在众人难以置信的目光中说:“多谢严警官,但是我才三十五……”
严禛:“……”
无声地看了他一眼,万万没想到对方长得如此迫不及待。
楼道边角堆着几袋厨余垃圾,甚至堵住了通往楼上的台阶。防盗门“吱呀”应声打开一道缝隙,客厅散发出种浓重的海腥味。
妖猫的嗅觉异常灵敏,金华忍不住捂着鼻子轻声呼噜:“什么味道?”
这时屋里呛鼻的咸腥海风味更重了,就像堆积着大量的死鱼烂虾。
处刑庭队员鱼贯而入,猫瞳在昏暗中轮流亮起,分明有序地分头搜查。
厨房水池堆着杂乱的碗筷与残羹冷炙,金华扬声报告:“严队,这边什么都没有!”另一人踹开卫生间门,同样毫无所获。
“嘎吱……嘎吱……”
视野幽暗,卧室方向断断续续传来咀嚼生鸡肉脆骨似的的声音。
严禛径直走过去,略带细茧的修长手指搭上墙壁,迅疾蜿蜒地窜起瑠璃般的炽热蓝色烈焰。
“噼啪”的焦灼声像是湿肉丢进火中被烤得皮开肉绽。
严禛抬手推开卧室房门。
黏黏糊糊的咀嚼声戛然而止,房间内空空荡荡,似乎只是再寻常不过的旧日傍晚。
严禛脚步微顿,忽然听见背后的天花板夹角上发出令人牙根发酸的抓挠声。
余光斜斜掠过,一团人形的流动黑影四肢贴附在墙角倒悬,缓缓蠕动。
阴影猛然扑落。
“严队小心!”
“危险!”
处刑庭众人惊呼急声,喉间发出粗哑的威胁声。
烈焰如同净火焚落映亮整间屋子。
那滩蠕动的黑泥发出撕裂般的尖啸,先是挣扎成人形的残骸,转眼扭曲为布满眼球的巨虫,下一刻又化作无数手臂般的枝杈,在抽搐的扭动中流进地板缝隙消失不见。
角落里蜷缩着一个女孩,脸色惨白,眼神涣散,双手死死抓着自己的头发,嘴里断断续续挤出模糊的音节,完全没法正常说话。
“先把人带回去检查。”严禛掌心的蓝焰湮灭,吩咐道,“通知后勤科来处理现场。”
两名处刑庭队员应声将女孩裹着外套搀扶出去。
严禛俯身拾起地板的手机,屏幕密密麻麻皆是怨气冲天的恶毒字句。
金华拆开一袋色香味俱全的火腿片,正想给自己压压惊,见此情景目瞪口呆:“这小孩跟人家多大仇,骂得这么狠。”
严禛目光收束在屏幕上的关键词:“‘南国花园’跳楼案件?”
毛科长行云如水地捞过金华手中的火腿片扔进嘴里,麻利调出资料:“三天前,有个罹患血液病休学在家的高中女生从十九层跳楼,当场死亡。初步调查结果显示原因为遭遇网暴,情绪崩溃一时想不开。只不过似乎发生的过程太快,就像突然被附魔中邪了,起因也是细碎琐事,目前家属对这个说法并不信服。”
有个队员骇然道:“这不是变相地杀人吗?”
金华龇牙咧嘴地瞪了一眼抢食的毛科长,心直口快:“那被邪物缠上也是活该啊。”
严禛垂眸,淡声道:“心如工画师,能画诸世间。”
一道道茫然不解的目光,在场唯一硕士毕业的毛科长解释:“老大的意思是,这孩子被环境影响,罪有应得,但不至于罪无可赦。”
从资料来看,少女的父母并非糟糕,但也确实算不上多么称职,不够坏也不够好的贫乏家庭就这样尴尬得夹在中间浑浑噩噩地过活,而她则随波逐流地看轻小恶,以为无罪。
处刑庭严禛手底下的这帮妖猫生来孑孑茕立,且文盲率不太低,因而此刻他并不打算与属下就此多言。
严禛:“近几个月本地类似的自杀案件有多少?”
“少说上百起,”其中一名情报科队员神情凝重地报告道,“而且是迅速爆发,警方怀疑是‘恶神’作祟,这才紧急向处刑庭求援。”
惊人的数字。
严禛颔首:“‘并案调查吧。”
几十年前,混沌月海的乱流致使六道之门大开,无数深渊邪物涌入人间兴风作浪,处刑庭因此成立,多年来收编各界妖魔人怪专门镇压异端作祟。
甚至还有神明。
不过大多都是名不见经传,香火凄迷,神格岌岌可危。
众人霎时面面相望。
龇牙咧嘴的金华陡然一惊,另一名新来的队员则低声追问:“……恶神作祟?”
“凡人向神明祈祷求福,此为愿力,若是倾泻怨怼赍恨,则为业力。”严禛环视四下杂乱的卧室,徐徐开口,“信徒得偿所愿,善神得增力量,反之恶神挑动众生心中的嗔恨恶念,以此为食。众生的恶念一旦弥散,就如同邪咒,心识未稳者最易被侵染,理智全失,化为怨灵般的狂徒,满身怨气只知攻伐。最终怨气被牵引汇聚,化作香火供品,上奉于恶神,使其威势大盛。”
“没想到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严禛淡然道,“恶神的信徒,却因为谶法逆锦鲤自食其果。”
宫粼此举的目的是什么?
总不能是伸张正义。
想起那张一向唯恐天下不乱又清艳无俦的脸,严禛情绪难辨地敛眉未语。
适逢其时,一名队员匆匆上前道:“严队,半个小时前追踪到宫粼的形迹,就在江岸另一侧,身边除了先前在雪山地宫现身的海妖,还有一个不知身份的年轻男人。”
严禛唇线略一抿直,下颌轻绷。
“而且据说……”报告的队员说着吞吞吐吐起来,挠了挠脑袋,“……长得跟您,有七、八分像。”
兴许是错觉,空气仿佛骤然炽热燃烧起来,在场众人不由自主地脊背冒出一层细汗。
停顿几秒,严禛神色未变,反应沉静得近乎冷淡:“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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