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周枯手张爪,夜风卷魂低泣。
约个时辰,前方显一破楼,高高檐角悬满黄灯笼,在风中晃不定。楼里隐约传来似笑似哭,听得人脊背生寒。
“这是‘怒都’门口?”殷漱低声问。
游子吟尚未答话,队尾忽有一青面男鬼阴恻恻回头问:“两位面生得很,是哪处坟茔来的?”
此言一出,前头众鬼影的苍头齐齐转来,那唇心朱砂痣的男子,长衫沾着泥渍,方从墓中爬出来。
众鬼木然盯来,舌嘴碎碎道: “昨夜四时‘醒魂’,可未见这两位。”
“莫非是新葬的?衣衫倒鲜亮。”
“啧,这皮相……莫非画了新皮?”
殷漱袖子一拢,笑了笑道:“我们是新来的,听闻‘怒都’鸟市奇珍异宝无数,特来一观。”
众鬼听了,神色稍缓,却仍有一紫衣男鬼逼近游子吟,枯指抚其鼻子,幽幽道:“这位郎君的鼻子,倒是养护得极好。”
游子吟眉峰一紧,殷漱干笑了笑,指尖不自觉抚上自己的鼻梁:“哈...哈...他这鼻子,不过是用了祖传的膏药。”
众鬼又听了,愈发逼近,青白脸上浮现渴求之色:“祖传膏药?可否细说。”
游子吟暗道,这些死人鼻子,莫非还想要抹尸油不成?
殷漱侧身挡前半步,袖中暗扣锤符,面上笑了笑:“家人新烧来的‘洗颜膏’,鬼兄们若有兴趣,我们自当亲自送礼,”
话落,群鬼森然指爪拥来:“洗颜膏?可是能保尸身不腐的方子?”
“我左耳前日被野狗叼了去,可能补全?”
“推荐的扎纸匠,上月买的替身童子,腿又断了……”
游子吟被那紫衣鬼贴着脖颈嗅闻鼻子,忍无可忍,指节一屈就要捏诀。
殷漱忽地高声道:“诸位!‘怒都’鸟市将开,再耽搁只怕要误了‘阴时’。”
众鬼闻言骤静,面面相觑,纷纷整衣理袖,列队而行。
紫衣鬼回头诡笑:“两位郎君,鸟市东巷‘玉骨斋’也有上好的描骨笔哟。”
游子吟冷然拂袖:“装神弄鬼。”
殷漱却望着黄灯笼下渐显的扭影,轻笑:“这‘怒都’是比传闻更有意思。”
殷漱忽闻身后不远处传来熟悉的足音,回首时,恰见楼门缓缓阖了,那道愈收愈窄的光隙染成一线红,终是“咣当”一声,断了宿雾。
楼门外漆黑的夜色中,宿雾弥漫里两个飞奔的身影。
“快些跑!四时将至,错过时辰就到不了鸟市买油了!”
百里浪紧攥着连山奈的手腕,在飘着‘驿’字旗杆的街道上狂奔。
“慢、慢点!”连山奈猛地刹住脚步,挣脱百里浪的手,弯腰喘着粗气。她一手叉腰,一手仍紧握着那枚放大镜。
百里浪转身打量她:“堂堂连山庄大小姐,跑这几步就受不住了?”说着从怀中取出一物,递到她眼前:“给。”
连山奈借着微光仔细端详:“这是?”
“权杖,我们用这个进门,”百里浪晃了晃脑袋,再次拉起她的手,“快走!”
两人冲进‘怒都’楼门。
石板路上,宿雾缭绕。穿过重重迷雾,眼前赫然出现一座楼门,两侧烽火柱燃着熊熊烈焰,门匾上‘怒都’二个大字隐约可见。
百里浪上前叩门,连山奈则凑近门缝,向内窥探。
“奇怪,”百里浪抬头望了望天色,“明明已到四时,莫非我们走错了路?”
“不会错的,”连山奈指着城门上的匾额,“你看,这不写着‘怒都’吗?”
就在此时,沉重的门发出“咚咚”闷响,缓缓开启。
“门开了!”百里浪侧身而立,微微前倾,做好了进门的准备。
门里不远处的街道,鬼潮忽分,殷漱眼前豁然开朗,两侧商幡招摇,甜香涌动,鸟市长街不见尽头,紫雾氤氲里影子绰绰。
左望长街迤逦,鸟市喧嚣,羽翎乱扑,青面长舌,颈缠淤痕的人;浑身肿白,长发覆面,指缝塞泥,散发腥臭的人;剥皮为衣,血丝犹颤的人;提颅提烛,颈涌黑浆的人;骨瘦腹鼓,喉细鸣哀的人;獠牙跳僵,畏月蜷行的人;虎伤痕儡,诱噬同俦的人;人尾绿荧,幻化无端的人;更有贴地蛇行的人。
右见潮玩市集,斑驳陆离,异彩眩目,竟将整街泼作琉璃色。三头叠颈,争吵不休的人;纸躯扁薄,门缝挤出即遭践踏的惨人;顶碗游魂,抛洒血雨的人。殷漱见他一边抛洒一边抱怨,俯拾起来,竟是鬼面钱,较之绿槐村的人面币,反添艳色。
那竹节似长颈怪正将脑袋探进二楼窗棂,而它拖在地上的躯干被当成板凳,坐着生满绿锈的铜人。
风乍起,满地紫砖窃笑,殷漱踏砖行来,没踩中半块作怪的活砖。
街边瘦鬼们挤作一团,争抢香酥炸蘑菇;热奶摊的铁板上,臭花糕滋滋作响;面馆红漆招牌歪斜写着“百年祖传脑花面”,油亮围裙的秃顶老板正掀锅吆喝:“老汤熬的,尝尝呗!”
浑黄汤汁咕嘟翻滚,铁钩一搅,带起缠着神经的碎骨,又沉回汤底。
脑花颤巍巍浮沉,沟回如核桃。
“趁热吃,凉了腥,”老板递筷。
隔壁食鬼吸溜震天,边吃边夸:“鲜!加了啥?”
秃头眯眼一笑:“半副声带,天然提鲜。”
殷漱眼睫忽地一颤,转头之时,见那无头戏班在台上,无头鬼以脐为口,扬声笑问:“诸位猜猜,我下半身藏哪儿了?”
话音未落,台下忽有看客惨叫,裤管里钻出两条青紫鬼腿,趾甲正狠抠旁人脚踝。台上半截身子得意扭摆,垂落的肠子如谢幕红绸,簌簌晃动。
满脸褶子的杂耍鬼从布袋倒出十几颗惨白头陀螺,骨碌碌转着盯人。忽而抽刀一劈了。
“锵!”那头颅竟尖齿咬刃,火星迸溅!
众鬼喝彩如沸,唯角落一颗冷落头颅嘤嘤啜泣:“下次该轮到我演刀劈活鬼了。”
又见那一个戴铜框眼镜的“大夫”在街边摆摊,招牌写着“专治各种不服”。病鬼一坐下,他用锈剪刀剪开对方肚皮,掏出一把蛆虫:“恭喜,您这是喜脉!”病鬼惊恐逃窜,他却追着喊:“诊金还没付!拿你的影子抵债也行!”
见只病鬼踉跄撞过殷漱肩侧,那一间诡铺,三竿白灯笼幽幽晃着,照亮檐下悬吊的物事:数十张人面,自拳大的婴孩脸到枯皱的老年皮,依次排开。每张面具下悬着木牌价码:婴面三钱,少女面五钱,壮年男面最贵,值一两银。这些面皮竟在微微抽动,似皮下血肉未冷。
那张少女面具忽地冲殷漱眨了眨眼,嘴角缓缓咧至耳根,露出森森白牙。
殷漱往前走了走,“咚!咚!咚!”声音来自一间肉铺,系着黄油围裙的黑影正背对街面,刮刀起落,砧板“咚咚”作响。
殷漱眯眼细看,竟是半人高的黑羽鸡妖,血冠灼目。左翅按着一片抽搐的厚唇,右翅挥刀将其切成细条。
那唇瓣不时发出“啵”声,也似垂死之吻。
“仙洲美人唇,切片涮锅最鲜。”黑鸡蓦然转头,血眼映出殷漱苍白的脸,喙间细齿森然。砧板边缘堆着的眼珠齐刷刷盯向她。
“看什么看!”鸡妖暴怒,翅拍砧板,血点溅上裙角,“买脸掏钱,不买滚蛋!”它喉间竟挤出中年男子的粗嗓,颈悬铜牌刻着“贩脸翁”三字。
殷漱疾退数步,忽觉异样,方才鸟市喧嚣的游魂竟全数消失,长街空荡死寂。
“哎,游子吟呢?” 指诀却遭鬼气反噬。
“找人的话,得用这个,”身后糖画摊主说道,草帽下腐脸半露,推来一碗红浆,其中浮着殷漱被众鬼诱来的画面。
“不必了。”她摆手打断,独自踏入迷雾空街。
四顾唯有灯笼投下飘忽鬼影,像整座‘怒都’ 正注视着她在街上盲搜游子吟。
殷漱行一段路,慢了下来,忽然肘子被什么东西一拦,她原本警惕非常,立即问道:“谁?”
那拉住她的竟是个浓妆艳抹的“女子”,衣着暴露,白粉簌簌往下掉,胸口鼓囊囊的,活像塞了两团棉花。
殷漱先是一惊,待看清那张滑稽的脸,却“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眼波流转,媚声道:“哟,这是哪儿来的‘美人儿’?大晚上的,想勾谁的魂呀?”
那“女子”一愣,显然没料到她这般反应,捏着嗓子娇滴滴道:“姑娘说笑了,人家不过是瞧你孤单,想陪陪你……”
殷漱伸手轻佻地挑起“她”下巴,笑意更深:“陪?可你这妆……啧,掉粉了。”指尖一蹭,果然沾了满手白。
“女子”脸色一变,猛地后退,粗声粗气地怒道:“你耍我?!”竟是个男人的嗓音。
殷漱抱臂歪头,故作惊讶,语气轻佻:“哎呀,原来是个‘哥哥’?失礼了,失礼了。”
那鬼见身份败露,恼羞成怒,猛地从腰间抽出一把短刀,恶狠狠道:“臭丫头,找死!”
殷漱却仍笑吟吟的,指尖轻轻一弹,袖中忽地滑出一枚锤针,寒光一闪,直刺对方手腕。
那鬼吃痛,短刀“当啷”落地。
“哎呀,怎么这么不小心?”她故作惋惜地摇头,脚尖一挑,将刀踢到一旁,语气慵懒,“下次扮女人,记得胭脂抹匀些。”
“你,你,穿得人模人样,倒管起我的营生来了!”那鬼定睛一看,又惊又怒,一面捂着流着鬼气的手腕,一面捂住胸口后退两步,尖声骂道:“呸!这副德性,原来是个疯鸡娘!晦气!”
不远处,一个扛着贩脸翁闻言怒道:“他娘的,骂谁疯鸡呢?老子剁了你个不男不女的玩意儿!”
那男鬼立刻扭着腰回骂:“哟,杀鸡的也来逞威风?你算什么东西!”
贩脸翁暴怒,挥刀就要冲过来:“老子今天非把你剁成馅儿不可!”
长街上顿时闹哄哄的,路人纷纷避让,有人嚷道:“快看!吉老三又跟人打起来了!”
“哎哟,那男不男女不女的不是前街的绿茶鬼吗?怎么又出来骗人了?”
殷漱趁乱脱身,走出几步,回头瞥了一眼,摇头轻笑,鬼风拂过,拢了拢衣襟,向前走去。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