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2章 栉风殿府君观长生

“时、不、舞,”少年突然一字一顿念出自己的新名字,声带也似生锈,点了点头。

栉风殿外起重重乐音,当时一群身着粉纱侍女手中托着酒盘绕着花池来。

“这杯酒,是专程为你备下的。”蓝阕抬手斟满酒杯,碧液在杯中漾开涟漪,他将酒杯至殷漱面前,若有似无的笑,“只是接风洗尘的心意,不用客气。”

侍女至长几前,俯身献盘,盘中摆着最鲜稀果。

殷漱也不推辞,一笑接过酒杯:“好!盛情难却,这一杯,我干了。”说罢,仰头一饮而尽,将杯底亮向对方:“果然是好酒,更难得的是你这份心意。”遂将稀果放到时不舞面前:“来,尝尝看!”

时不舞接来,拇指蜷吃起来,这指态伤疤与殷漱记忆叠来。雨中神女庙,当时被削去半指的破衣少年,扒在供桌上啃着神像前最后一根烛,一边啃一边刨蜡的拇指亦是这怪状。

那是旧年前的事。

蓝阕端过盘中盛了酒的两只杯子,转头:“漱漱,再喝一杯。”

殷漱接了杯,看了杯中酒,一饮而尽。

蓝阕从盘中拿一枚坚果,递到殷漱眼前:“尝尝。”

殷漱接了,咬了果,香在齿间泛开,袖中‘隐息符’突然传来一阵细微抑着担忧的声音来,只有她能听见:殷殷,听得见吗?你怎么样了?

听得游子吟声音的惊惶和关切溢出符纸。

殷漱轻轻敛法,双手紧紧攥住一颗花生。

游子吟安全且联系上了她,她的目光几不可察望望蓝阕。

蓝阕似乎并未察觉,依前那嘴角若有若无的笑意。

殷漱不敢冒险,若蓝阕察觉这微弱传音,游子吟存在就会暴露,后果不想设想。

殷漱内心惊动,只捏着花生转着,却被先前那一颗给噎了。

蓝阕轻拍殷漱后背:“慢慢吃,可是不合口味?”

“不是,好吃,我忽然想起近日开始辟谷,本不该碰这些东西了。”

蓝阕道:“是我疏忽了,没有考虑周全。” 蓝阕又命侍女扶着时不舞出殿去歇了。

殷漱看着时不舞点了点头,转过来看着蓝阕:“与你无关,我自己忘了。这花生,自是人间难寻。只是我一时难以领略花生妙味。”

袖中那声音因为得不到回应而变得更加急促:“殷殷?你怎么不说话?是不是出事了?你那边有危险?你应我一声啊!”

殷漱能想象游子吟在另一端是何等的煎熬。

殷漱对袖中那越来越急的呼唤,只能用全部的灵力去掩盖。

蓝阕道:“我始终认为,口欲断绝的辟谷,与健康不益,倒不如不辟谷,你以为呢?”

殷漱道:“道门万千,我修的神谷道,讲究吃素抱朴,不贪口腹之欲,方能......” 她顿了顿,“不染执念。”

“执念?”蓝阕眉形微动,听她接着说。

殷漱道:“譬如拳场里拳徒的执念,最易催生执妄。”

蓝阕听着,笑了笑道:“说的有道理。”

殷漱见角落的香几上面摆着香炉、盆景、奇果等,起身走近,问道:“还有炉火纯青的执念,譬如…阿孽的手艺,就连'生住异灭'四相都能刻进长生果。”

蓝阕哈哈一笑:“风吹来的好运,随便刻刻!”

殷漱拨着花生:“我就连剥果子都会剥烂,更别说四相雕刻,不知这稀罕的长生果是如何化生?”

蓝阕笑道:“术法确有其境,非一蹴可至,不若,你真的想学,我倒有一个取巧的法子。”

殷漱问:“什么法子?”

只见蓝阕掌中幻出一枚明艳果钿,“这算不上正法,但收效好使。保你用着顺手,就算突然要干架,也绝对不吃亏。 ”

蓝阕伸出手,对她道:“手给我。”

殷漱虽不解其中关窍,但见蓝阕愿意教授,当然坦然伸手。

蓝阕与她握了握,掌心果钿印来:“不知道你会不会喜欢,” 他松了手,再翻手道:“试试看。”

她心中一动,突然有所领悟,只觉脉门一热,依着方才感知的灵迹将花生抛了抛,果核在空中绽开幻象,先是抽枝发芽,继而开花结果,最终化作“生住异灭”四景,慢慢消散。

殷漱抬头:“没想到,我也能捻成‘生住异灭’四景。”

蓝阕笑道:“漱漱,若你下回想看,记得先来找我,不管你要看四景,还是五景六景,都随你。”

蓝阕从袖中取出一颗花生:“这一枚,若不嫌弃,也当见面礼送给漱漱了。”

“怎么会嫌弃,”殷漱抓过蓝阕掌中的花生,握成拳头,看着蓝阕道:“那就多谢你了。”

“再来看看,”蓝阕问。

“好啊,”殷漱道。

两人盘膝对坐,胡乱玩了几回“生住异灭”四景,蓝阕见殷漱眉眼间隐有倦色,主动辞别,起身送她至客房休息。

蓝衣身影渐行渐远,殷漱倚门而立,心中泛起愧疚,寻得火泊,向他坦诚缘由,好好致歉。

殷漱取出隐息符,灵识微动,感应到游子吟出现在攀龙窖附近。

殷漱推门而出,循迹寻去,找不到他,回了房中,甫一闭门坐下,听门外有人压低声音幽幽唤道:“殷殷…”

殷漱一顿,急步上前拉开门,那一道身影迅疾闪入,正是游子吟。

游子吟穿着鬼郎装扮,薄纱覆体,浑身粉液,才踏入瘫软在地,慌忙擦去身上粉液:“总算寻到你了!这鬼地方弯弯绕绕,转得我都头晕了!”

殷漱反手合门,敛了隐息符,回头见他一身粉液落地,手忙脚乱撕扯着面皮:“你不能隐身进来?”

游子吟一边擦,一边嚷:“我怕啊,在这地盘隐身,触动机关,岂不是明摆着叫鬼追着我打?”

殷漱无奈:“可你凃成这样,不是更加显眼,”又问百里浪等人踪迹:“你没同他们汇合?他们仍在宫外么?恐生变故。”

游子吟终于抖干净,长舒一口气瘫坐在地:“放心,我听说百里浪也来王宫了,还找到他当年的私生粉,做了鬼的私生粉,说不定好上了。”他边说边拢了拢松散的衣,总算坐得端正了些。

殷漱心下稍安,将方才在密门外的所见告知他,疑似火泊的密室。

游子吟道:“那人敢在鬼王宫中来去自如,恐怕来历不简单。你猜百里浪告诉我什么了?我知道他为什么来王宫?”

殷漱问:“快说。”

游子吟道:“百里浪来找独孤忘稔,我还告诉他,你来找火泊。”

殷漱道:“独孤忘稔?”

“不错,”游子吟正色道,“百里浪大师兄。他们那一门中,二师兄虽也势头正劲,但独孤忘稔是祈和仙尊座下首席弟子,地位无人可撼。”

游子吟略顿一顿,声音压低,“他为什么来王宫,若也为了火泊,此事更棘手了。”

殷漱忽然起身:“无论如何,火泊必须找到。” 她走向门边,指尖按上门扉,“你可要同去?”

游子吟笑道:“自然!没我带路,你怕是要在这宫里转到来年中秋!”

殷漱道:“谨慎。”

“知道,知道,”游子吟边说边将殷漱往后拦了拦,“我先瞧一眼外头,”

游子吟悄无声息推开门缝,过几眼廊外沉沉的夜色,继而回头朝殷漱轻轻点头。

两人一前一步,悄步踏入浓雾弥漫的宫廊之中。

殷漱吸取方才走失的教训,只一路凝神记路。虽仍凭几分模糊印象曲折前行,竟也在一个时辰后顺利寻至那面密门前。

她停步于石柱前,自袖中取出一枚从房中带出的花生,静置片刻后轻轻一掷。

“噔噔”几声清响,石门应声而开。

殷漱心下稍安,却涌起一阵涩意:“他待我以礼,我却在他属下的王宫行窃之事。”

游子吟看出她神色歉然,拍了拍她的肩道:“事已至此,且看开些。不过我瞧那覆巢蓝阴对你倒是真心实意。”

殷漱微微摇头。

游子吟终究不了解蓝阕,才会说出这样的话。

殷漱想起樟木村的偶遇、姑姑似现非现的影子、疯癫的小书朵、突如其来的时不舞……这一切,真是巧合么?

她无法说服自己相信这只是偶然。

阿孽,但愿你我终不必兵戎相见。

敛起花生,推开了门,已非先前所见房间,而是一条幽深甬道,那甬道前方的石桥,层层向下,不可见底之处,阴风自地底倒灌生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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