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里炎热,脚踩进去,黏糊黏糊。
他跟着进来,她坐上床边,他滞在门边,举止都是低她一等的意思,却叫她看了心烦,遂打出一个响指时,冬葵方命家奴们进房,方才没看见他们的身影,像是凭空出现的。家奴押住申屠曛的两条胳膊,他当然知道萧景澍要招待他。只见冬葵从柜里端出一盘绳子,每一条绳上的绳扣都不一样。
殷漱取出一条瑙瑙绳子,看着他的目光,可要与他结算一下旧仇,申屠曛的神色起了变化,弃愕转明,拿着风风雨雨的笑去接她的威迫,倒没伸手去抢她的菠萝扣。
殷漱将绳子叠一叠,侧身看一眼他,菠萝扣钻进她的掌心。
他感觉到她的房中一股浅雨漫荷的香味。窗户开得很敞开,她注意到他穿的袖子,热过头似的。
申屠曛无所谓,凭她作弄了。冬葵眼明手快对着申屠曛的手脚一套,后来,他被家奴架在房梁上,吊在她的面前,殷漱坐在席上看他,那绳子捆紧他,迫得他一气不接一气,她轻轻撇头,见他伏在眸底的厌。
“郡主,这样会不会出人命,还要继续摇吗?”冬葵问。
再后来,殷漱听得申屠曛一声嗽音,他的身体一晃一晃,眼中一颤一颤,再命家奴晃他的腿,将他折辱到底了,会不会弹出一魂一魄呢!
挂得久了,他的手臂麻木了,手臂的伤麻木了。他面色发白,挣在一线,家奴晃动的手,停下来,不想连累到自己。
她一蹬脚跟,思想到不可行,命家奴把申屠曛放下来。
落下绳子,他的手肘撑住身体在地上,他溺紧的颈筋慢慢松弛下来,身体逐渐升温。
殷漱的怀里抱着一个帛枕,只一间房,她睡床上,他睡地上。她忽起一个主意,遂命家奴把那些绳子一条一条接起来,申屠曛跟做一个绳床,他禁不住手脚打摆子,热上几度。
众人收走剩下的绳子。
家奴关上房门。
走到几边,在将将欲暗的房里,她饮一杯茶,沉沉地嘬一口茶水。
她的余光却瞟见那一侧的窗,窗外的风比方才吹得更松,也像树枝的低三下四的奴才,白白吹一阵,一片叶子也没有落下。透过窗格,看见烛火间,那一道恭顺的身影,像随时随地在听风凉话。她要推崇他的缺点似的,反正申屠曛知道萧景澍不光推崇自己的缺点,也会推崇他的缺点,也不停下挑剔的目光。
随后,他见她拿来一张帕子,站在窗边弯腰,脱掉木屐,是在擦除木屐上的吻,站起身,她双手一扬,把那一双木屐给扔到窗外去了,“嗒”的一声,木屐竟掉进窗外的许愿池,一下没影了。
没多久,远处来一个人,是秋香端着一碗药推门进来。
看一眼调理身体的汤药,她兀自打了一个呵欠:还来一碗?
殷漱微微往申屠曛那边瞧,秋香早就进来,见到她的手语:放着吧,你先去睡吧。
“郡主,王爷交代过,你要喝完药,身体才会好起来!”
有药能解决的急症,当然要喝药,不过哑疾,多是无用的。有点轻视秋香的好意,但是,她的身侧还站着申屠曛,也是个没治愈的患者。
秋香怕打搅两人的睡觉时间,对着殷漱道:“郡主,我把药放桌上,明日我来取碗,你们早点睡。”只见秋香把一碗汤药轻巧置于案上,往木椟靠,转头觑向两人,回身出房。
外头的风里漫热,树梢后的月棱蒙上斑斑点点的光。秋香深深吸气,踏出房门,在门上留下一片微不可见的潮潮的手印,抬袖抹去,关上木门。
秋香离开,不远的一条路,她走得快,很快都看不见木门。
没了秋香的声响,木门背后寂静了。
申屠曛看她一眼:“郡主,若下回碰头就要抓耍我,无论如何,也该叫我早点知道,我虽不是公子堆出来的男子,倒也有自知之明。”
他认为自己的碍手碍脚,使萧景澍受到干扰。与其在她的房里碍着她的眼,到底不妙,还不如一个人清净呢!
那算不得良好的语气,她也听出嫌忌的意思,她没解释的,既然不甘心做俯仰由人的郡马,为何偏偏娶了萧景澍。这个人啊,当初她都告诉过他往后的老婆名字。申屠曛倒是平静的,被吊这么久,肢肢都麻了。
房间里的光线驱暗,她抱着双臂,见他不由自主靠着墙,没有睡到床上,闭起眼睛。
她凌空一翻,翻上绳床,翻身而睡,背对着下方的他,她闭上眼睛,念了口诀,欲速则不达,不可心急,不可心急。
她像憩在空旷寂寥的沼泽里,翻了半程,也无睡意,看看窗外,看看下方,离他坐的地方不远。
他低眸时,想着上方萧景澍的举止,萧景澍平时也捉弄他的腿,捉弄他的嗓,还捉弄他的胃,总给他喝一些自制的药,那些壮体的补药十分难喝,他今夜早做好被赐药的准备了,可是她自己却忘了。
他坐在墙边,将手脚揉得差不多了,满头泅着汗,脱掉外袍,把外套搭在衣架上,没褪里衣,也没看自己手臂上的伤势,只觉伤口泛着隐痛。锁骨间露出浅杏香包,这是一个微微泛黄的香包,用红线系着的香包。
两人各自翻身,就着黑暗而眠,就着热意而眠。
夏风里的蝉爬也爬不动,爬在窗上,似魅剔爪。
不论想什么,反正要想下去,不想下去,他的意志也要被热意烫化了。
那日火伞高涨,半蹲在石板地上捡赤豆的自己也是这样要被热化了,他感到手指已经不属于自己的了,还剩微弱的意识唬着烈日的,现在也是这样的闷热。
“曛,命头用尽了,哪里还能投宿,唯有阎罗殿,只有我能帮你啊,”申屠腿上插着一把会说话只有他自己能看见的斧头。
鬼斧正在诱惑着他:“你亦不想贪活,亦无惧死亡,只有我能帮你。”
“曛,拖着一具残体,一路走活,你既放心不下那个小姑娘,也想找到申屠将军的尸骨,那就听我的话。”
最初瘸腿的那一年,行动不便,他也自暴自弃过,萌生一些自我了断的念头。可是,栝栝陪着他,这个丫头离开了他,今后怎么能活?腿瘸了,虽说不能在路上好好走路,虽说那些年驰骋沙场的梦想说出来,就连自己也要笑话自己了。但是,他还是撑下来了,都无所谓了吧!
起初,他捏着两把汗,走出府门,还能看看山明水秀。近年,倚了拐子,也走不动远路了。夜晚出来,跟月亮打个问讯,着了风隙,膝盖都要痛上一阵子。后来,一次一次,雨色看看就下了,他腿疼得都无处安放在床里。这么热的天,房里喝点凉茶,就浑身无力,嗽起来都受得晃晃的。那日,前簇后拥的郡主,还要去给鱼喂茶,招惹了一条连胸鳍都没看清的鱼。那杯凉茶没翻倒郡主,却将他连累在地了。
底下已经传谣,郡马谋害郡主。当时他也看见那鱼,经过花园时,郡主奔到池台,摸着空凳,要去树上折柳条,柳条折下来,那郡主想也不想就将一条蘸泥柳条儿刺进鱼嘴。那一条会笑的鱼,好端端的浮水,经她一搠,惊得托池蹦起,那么细长的柳条儿,莫说是鱼嘴,就是人喉,也抵受不住,他在鱼的身上,竟看到自己的影子。不知是郡主戏弄了鱼,还是鱼被郡主欺凌了。那郡主连耳根带脖子只一黑晕倒了,一摔落池。
他可不喜欢女人死在他的面前。
眼下,他被一种高温烫了视线,伸手往腰上触了一下,怎么这么热?热意早盘满这张脸,炙威作福。殷漱翻身朝他的方向看,明知是自己的幻觉,心底却受一种幻觉的迷惑,以为看见一个明亮的影子。
夏夜的风拂过窗来,拂着一种闷热,咬着她的每一寸皮肤,无论怎么拍走,都赶不走蚊子,索性翻下绳床,把蚊子赶出窗。月光溜进窗户,溜上地面,溜进她的眼中,一推窗户,流动的风,繁星点点,驱走她心头的燥热。
她抬眸时,看见他睡在地上,配着空气中湿漉漉的闷气,他就这样睡去吗?
窗外月光投向他的方向,见他睡得深,似乎身体也被难耐的热气扭得异样。
她下意识过去,蹲下来,见他汗水浸衣,端来一盏铜烛,坐在他的旁边,一手拿着铜烛去照他的侧脸,一手去摸他的额温,额头高热,面色潮红,双手冷冰。
她收回的掌下,是一片滚烫,这可不能烧下去,夜深人静,灯火已断,将他背上床。
片刻后,殷漱走出房外,步步在意,好在平日不用说话,惟恐被人拆穿冒牌的身份。出了房,看见北角小房有家奴进出,走了百来步,忽见东北的房门前蹲着两只鎏金铜的饕餮,一排木头门,门前列站着十个深服的家奴,锁着木门,木门之上挂着一块木匾,匾上刻着“蝶苑”两个鸦木字。殷漱心想:这必是已故的萧景蝶的院子了。又往北走,不多时,看见三间木门,那是凌骄骄的房间,院子里放着一个水缸,再往北走,看见一处东小院,也锁着木门,却无人把守,殷漱也不进去看,只往东北方向走,见了东北的厢房,那必定是萧景瑞的妻妾的住所,门口都有一个大水缸就像许愿池一样。再行几步,见蔡侍姆端进果盘,殷漱走了一箭之地,将拐弯时,便看见中间一个大院前的数窗熄了烛,家奴都退出房去了。跟在家奴后的嬷子们都已下阶,把手里的牌子换给四个布衣的年轻的小厮,嬷子们赶着查房,殷漱跟着嬷嬷子们的身后,尾随至前院,前院的东边木门挂着辟邪的花兽。众嬷嬷依次巡逻守藏室、女工房、簸屋、驾库,方才退出,打起木帘,扶颈回房。殷漱跟了几步,经过走廊,看见东门房与西门房之间的影壁,影壁立在前院。不过前院,出了西门房,又是走廊,当中一间就是厨房酒堂,南边放着一间冰窖,她才从冰窖里取出冰块,又从厨房取了一条白巾,热气锁着她,准备回房了,却见到窗外巡夜的家奴。她走向厨房的北边,那边是饭堂,透过饭堂的窗户看见一张檀木的大圆桌并带一面插屏。掠过插屏后,大大的一间饭厅,厅后就是花园。花园东面还有两间雕梁的上房,上房两边穿丛的走廊上挂着各种镇府的的鸟雀,花园西面就是假山水池,池边走过几个穿粉衫的丫鬟,殷漱一见到她们行来了,便忙着溜进假山,山似置了卦的迷样。于是,她好不容易走出假山,又看见一间大大的旧院子,匾上刻着“观澜”二字,木门两侧也有许愿池。她潜身进去,轻轻关门,打起帘笼,房间漆黑,安安静静的,都是一些花瓶摆设和盘子架,还有房梁上的铃铛,却听得外人说话:“这院子真是派上用场,荒废很久呢!”
她伸手在帛窗戳个小洞,见一个丫鬟并一个侍姆,提笼过廊,正在闲话,丫鬟道:“蔡姐,当年的虢姊四季盘,你知道是怎么丢失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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