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酒池

他们开始挖酒池那天,天空是一种浸了陈年蜜蜡的黄,稠得能粘住飞鸟的翅膀。我坐在倾宫的白玉阶上,金勺挖开南方部落进贡的蜜瓜时,橙红果肉里嵌着的黑籽,像极了去年在王城巷子里看见的饿殍指缝间凝固的血珠 —— 那饿殍手里还攥着半块发霉的粟饼,野狗啃他腿时,他的手指还在微微抽动。我当时把绣着有施部落蕨类纹的帕子盖在他脸上,后来桀见了,说 “蛮夷的破烂不配进倾宫”,抬手就扔进了火盆。

蜜瓜的甜汁沾在指尖,凉得发腻,却压不住喉咙里的苦。工匠首领的膝盖磕在青砖上时,我听见麻布摩擦血痂的声响 —— 他裤腿卷到膝盖,红肉翻着,沾着黄土,像刚从地里刨出来的烂根。“王,三万名劳工,三个月...” 他的声音像被水泡胀的木柴,发不出脆响。

桀的靴子踩在他手边的蜜瓜皮上,“咔嚓” 一声,阶下的人都缩了缩脖子。“一个月。” 酒气喷在我耳边,他的手指勾着我一缕青丝绕在指节,“双倍人手,我要妺喜看见酒池就笑。” 他没看工匠,只盯着我咬蜜瓜的嘴角,仿佛我的笑容是块蜜蜡,能把夏朝所有的裂缝都封上。

工匠的头埋得更低,额头抵着青砖缝,像要嵌进去:“农忙要开始了... 去年粮囤空了三成,再征调劳力,今年...”

“夏朝不缺那点粮食。” 桀挥手打断他,金镯在腕间撞出脆响。我把最后一口蜜瓜咽下去,忽然想起有施部落的粮囤 —— 每年秋收后,父亲会让族人把粟米装在陶罐里,罐口封上红泥,泥上印着蕨类纹,说 “这样粮食能存到明年春”。可这里的粮囤,像漏了底的篮子,只装着桀的醉话。

酒池选在王宫东北的荷泽。我刚入夏时,曾趁着夜色溜去那里。那时荷花满湖,风一吹,花瓣落在水面像碎玉,露水顺着花瓣滑进袖口,凉得像母亲生前给我擦汗的手。可现在,劳工们正用铁铲把荷花连根拔起,粗硬的根须带着黑泥甩在地上,有的根须还缠着小鱼的尸体,鱼眼凸着,像没闭上的眼睛。

第一批劳工是东夷部落的俘虏,铁链在阳光下拖出长长的影子,像生锈的琴弦。他们弯腰挖湖床时,铁链勒进肩膀的皮肉,血珠渗出来,滴在新翻的黄土上,晕开小红点,又被后面的脚印踩碎。我站在远处的土坡上看,手里攥着那支银簪 —— 簪头是蕨类纹,是我藏在发髻里的,每次摸到纹路,都像摸到了家乡的泥土。

“王后,风大。” 春桃递来披风,她的手布满裂口,是洗衣时冻裂的,指尖还沾着皂角的白渣。春桃是夏朝孤儿,父母死于去年饥荒,桀把她赏给我时,她手里还攥着半块烤焦的麦饼,饼上的牙印很深,像要咬出什么来。“你看那些荷花。” 我轻声说,风把荷花的残香吹过来,混着泥土的腥气。春桃顺着我的目光看了一眼,又赶紧低下头,声音发颤:“王后,别看了... 监工的鞭子快过来了。”

监工的皮鞭抽在劳工身上,声音像撕开粗布。有个十五六岁的少年被抽倒在地,怀里掉出个布包,里面是半块干硬的粟饼,饼边还留着牙印 —— 和春桃当初攥着的麦饼一样,都是能救命的东西。监工一脚踩在饼上,碾了碾,少年爬过去想抢,被监工用刀柄砸在头上,血立刻流进眼睛里。我握紧银簪,簪头戳进手心,有点疼 —— 这疼比在倾宫听桀的醉话真实得多,比琬和琰身上的香料味干净得多。

伊尹来的时候,我正在给窗台上的仙人掌浇水。那仙人掌是从荷泽挖的,当时它长在石缝里,差点被劳工的铁铲铲掉。伊尹扮成送水的杂役,灰布衣服上沾着炭灰,手里提着两个竹筒,竹筒外壁的水汽凉得像荷泽的露水。“王后,天热。” 他的声音很轻,像风吹过仙人掌的刺,我接过竹筒时,指尖碰到他指节上的疤痕 —— 去年他扮成厨子,被桀的酒壶砸的,疤还没褪干净。

转身进内殿关上门,我把竹筒倒过来,一张卷成细条的羊皮纸掉在丝绸地毯上,像一条细小的蛇。纸上用炭笔画着个穿玄鸟纹朝服的男人,被铁链捆在柱子上,旁边写着 “十七”。我认出那是太史令 —— 上个月他还捧着《夏书》跪在桀面前,说 “酒池耗民力,恐失天下心”,桀当时就把《夏书》扔在火里,说 “老东西懂什么!” 现在,这张画告诉我,他成了第十七个死在酒池工程里的官员。

我把羊皮纸塞进枕套,丝绸枕套滑得像水。躺在床上,能听见外面劳工的号子声,断断续续的,像哭。倾宫的墙缝里有虫鸣,唧唧的,很细,不像有施部落的虫鸣 —— 那里的虫鸣和流水声混在一起,暖得能裹住人。春桃端来银耳羹时,眼睛红红的,手指绞着衣角:“我... 我家乡的表哥,也被征去挖酒池了... 我娘说,他上个月还寄了半袋粟米回来...” 我摸了摸发髻上的银簪,起身说:“走,去看看。”

酒池已经挖得很深了,像张开的巨兽嘴,池壁的青石砌得参差不齐,有的地方凸出来,像牙齿。劳工们用木桶运碎石,绳子磨得发白,有根绳子断了,木桶砸在池底,碎石溅起来,砸在一个劳工的头上,血顺着额头流进眼睛里,他也不敢擦,只是把头埋得更低。监工的皮鞭在空中甩着,“啪” 的脆响里,总能听见骨头的闷声。

桀站在池边的高台上,穿织金的龙袍,手里拿着酒杯。看见我来,他挥挥手让监工停下,酒液晃在杯沿:“妺喜,你看这酒池,够不够大?竣工了我们就划船,乐师在船上奏乐,舞女在酒里跳舞。” 他说着把酒杯里的酒倒进池里,酒落在碎石上,发出 “滋滋” 的声响,像在烧。 本章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第1页/共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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