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琬琰

琬的身影消失在雨幕里后,屏风后传来轻微的响动。伊尹提着药篮走出来,青灰色的宫服上沾着草叶,帽檐压得很低,遮住了大半张脸。他是三天前 “逃” 到夏宫的 —— 按照商汤和他定下的计策,商汤当众射了他三箭,箭簇擦着他的肩头飞过,演足了 “叛臣投敌” 的戏码,才让桀放下了戒心。

“王后心软了。” 他将药篮放在案上,里面的草药散发着清苦的气味,掩盖了他袖中藏着的青铜匕首。

“只是不想看她们死得太早。” 我转身坐下,指尖划过冰凉的玉案,“这座宫殿里的死亡已经够多了,不差这两个。”

伊尹轻笑一声,伸手从药篮里取出一株干枯的草药,叶片上有细微的黑斑:“琬没有说实话。琰不是生病,是中了牵机引。”

我挑眉看向他:“你怎么知道?” 牵机引是种慢性毒药,无色无味,服下后七日才会发作,初期症状与风寒无异,很难察觉。

“商国在宫中有眼线。” 他说得坦然,指尖捻碎干枯的草叶,“负责伺候琰的宫女是我们安插的人,昨晚她发现琰的指甲缝里渗着黑血,连夜用银针试过,确认是牵机引。下毒的人很狡猾,每次只在羹汤里加一点,日积月累,才显出症状。”

“是谁干的?其他妃子?” 我想起前些日子因嫉妒琰而被桀扔进酒池的邹姬,她的家族在朝中有不小的势力,或许是想借毒药除去竞争对手。

“有可能。” 伊尹顿了顿,目光变得深邃,“但更有可能,是夏王自己。”

我猛地抬头,心口像是被重锤砸了一下:“为什么?他明明那么宠爱琰。”

“王后见过他看丝帛撕裂的眼神吗?” 伊尹的声音很平静,却带着刺骨的寒意,“他最近迷上了这种游戏 —— 看着美丽的东西慢慢凋零。勇士斗虎要的是瞬间的血腥,而美人枯萎,能让他享受七日的期待。就像这座倾宫,他明知地基在塌陷,却故意不修补,每天都来丈量倾斜的角度,像欣赏一件独一无二的艺术品。”

我想起那头被桀亲手刺死的白虎,它的血染红了酒池的清波;想起那些被撕裂的锦缎,桀捧着碎片时眼中的狂热;想起他每次亲吻我时,指尖都在无意识地摩挲我的脖颈,仿佛在丈量喉骨的脆弱。一股寒意从脚底升起,顺着脊椎蔓延全身。

“琬知道吗?”

“应该不知道。” 伊尹将草药重新放进篮子,“那宫女不敢说实话,怕刺激到她。但琬或许有察觉,只是不敢相信 —— 谁愿意承认,自己的性命只是君王的玩物。”

那天夜里,雨下得更大了。我躺在床上,听着雨水砸在窗棂上的声音,总觉得那不是雨声,而是宫殿梁柱开裂的声响。案上的玉瓶还残留着秘药的香气,我突然想起琬那双红肿的眼睛,不知此刻琰是否已经退了烧。

第二天清晨,天还未亮透,就听见殿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侍女掀帘进来时,脸色惨白得像纸:“王后,岷山来的那位琰姑娘…… 没了。”

我正在试穿新做的长裙,金线织就的凤凰尾羽从肩头垂到裙摆,缀着的孔雀石随着动作轻轻晃动,折射出斑斓的光。这是桀让人赶制的,用了一百只孔雀的尾羽,耗费了三个月的工时,华丽得令人窒息。

“知道了。” 我对着铜镜抬手,让侍女为我系上腰间的玉带钩。玉钩是和田羊脂玉做的,雕成龙吞玉璧的样式,冰凉的触感贴着肌肤。

话音刚落,殿门就被猛地推开。桀大步走进来,玄色龙纹朝服上还沾着露水,眼睛亮得惊人,像发现了新猎物的猛兽:“妺喜!你听说了吗?琰死了!”

“听说了。” 我转过身,看着他因兴奋而涨红的脸。

“真是可惜。” 他咂咂嘴,目光扫过我身上的长裙,语气里却没有半分惋惜,“那么年轻,那么美,皮肤像凝脂一样…… 就像一朵开得正好的玉兰花,突然被霜打了,多有意思。”

“王不难过吗?” 我问,指尖无意识地划过裙摆上的孔雀羽。

“难过?” 桀皱起眉,像是在思考一个深奥的问题,片刻后却笑了,露出洁白的牙齿,“有一点吧。但更多的是兴奋!你不觉得死亡很刺激吗?前一刻还在笑,下一刻就没了气息,那么不可预测,那么绝对。就像烟火炸开的瞬间,短暂,却能记一辈子。”

他走近我,粗糙的指尖抚过我肩上的孔雀羽,羽毛的软绒蹭得皮肤发痒。“你穿这个真美,像九天来的神鸟。” 他的呼吸喷在我颈间,带着酒气和血腥气 —— 想必是刚从琰的住处过来。

“谢谢王。” 我垂下眼,掩去眸中的厌恶。

“我要为你举办一场葬礼。” 他突然说,眼睛里闪烁着狂热的光芒,“一场最华丽的葬礼!用和田玉做棺材,里面铺满西域进贡的香料,再把玉棺沉进酒池里。这样一来,她的美貌就能永远泡在美酒里,永远不会腐烂,多壮丽!”

他沉浸在自己的想象中,手舞足蹈地描述着玉棺沉入酒池的场景,完全没注意到我的手指已经掐进了掌心,指甲几乎要嵌进肉里。我看着他那张英俊却残暴的脸,突然明白伊尹说的没错 —— 这个人早已不是君王,只是个被**吞噬的怪物。

琰的葬礼办得极其奢华。桀下令让御膳房准备了百坛美酒,倒进酒池里,酒香飘了整整半个宫殿。琰的尸体被妆扮得如同熟睡,脸上敷着厚厚的脂粉,嘴唇涂得鲜红,躺在雕刻着缠枝莲纹的白玉棺里。四个内侍抬着玉棺走到池边,桀亲自挥手,让他们将玉棺推入水中。

“扑通” 一声闷响,玉棺溅起巨大的水花,随后缓缓下沉。酒池里的水波荡漾开,带着浓烈的酒香,将琰最后的痕迹彻底淹没。气泡从池底咕噜噜冒上来,在水面炸开,像一串破碎的梦。

琬站在池边,穿着一身素白的丧服,长发用白丝带束着,风吹得她的裙摆猎猎作响。她没有哭,也没有说话,只是直直地盯着玉棺下沉的地方,眼神空洞得像两口枯井。我站在她身边,能感觉到她的身体在剧烈颤抖,却连一滴眼泪都流不出来 —— 或许眼泪早在昨夜就已经流干了。

当最后一个气泡消失在水面时,桀搂住了我的肩,语气里满是得意:“看,多美。等以后,我也为你准备这样的葬礼。”

那一刻,我听见什么东西彻底断裂的声音。不是丝帛撕裂的脆响,不是玉石碰撞的闷响,而是某种支撑我在这座宫殿里活下去的东西,碎了。我看着酒池里浑浊的水波,突然想起琬说的话 —— 这座宫殿真的在倾斜,而我们这些困在里面的人,迟早都会随着它一起坠落。

当晚,就传来了琬投井自尽的消息。

发现她的是个打水的宫女,井台上还放着她的素纱裙,裙兜里揣着一封遗书。字迹娟秀却颤抖,只有短短一句话:“我去陪琰了。这个世界太倾斜,站不稳。”

桀听到消息时,正在和我一起观赏新献上来的舞姬。他皱了皱眉,语气里满是失望:“真是没意思,姐妹俩都这么懦弱。我还想看看她能撑多久呢。” 说完,便挥手让内侍把遗书烧了,转头继续为舞姬的表演喝彩。

后来,他把琬和琰留下的珠宝都赏给了我。满满一匣子的金玉首饰,在烛火下闪着冰冷的光。我拿起一支嵌着红宝石的发簪,那是桀送给琰的定情之物,宝石的红像极了琰指甲缝里渗的血。我突然觉得一阵恶心,挥手将匣子扫落在地,珠宝滚落一地,发出刺耳的声响。

伊尹是深夜来的,依旧扮成送药的宫人。看到满地的珠宝时,他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将药篮放在案上。

“商汤什么时候动手?” 我先开了口,声音有些沙哑。窗外的月亮被乌云遮住,整座宫殿陷入一片昏暗,只有烛火在风中摇曳。

伊尹明显愣了一下,似乎没想到我会主动问起这件事。他抬起头,帽檐下的目光带着审视:“王后改变主意了?”

“我只是想知道,这场戏什么时候落幕。” 我走到窗前,推开窗扇,夜风带着雨水的湿气扑面而来,“这座宫殿已经倾斜得太厉害了,我不想和它一起塌掉。”

伊尹的嘴角勾起一抹浅笑,从袖中取出一卷丝帛,展开铺在案上。上面用墨笔写着细密的字迹,是夏军的布防图 —— 想必是他这些日子搜集到的情报。“快了。” 他压低声音,“商汤已经联合了九夷部落,兵力足够对抗夏军。但还需要一个时机,一个能让夏军群龙无首的时机。”

“需要我做什么?” 我看着布防图上的红点,那些是夏军的粮草囤积地,也是最关键的命脉。

“下次撕帛时,撕得大声一点。” 伊尹的目光落在案上的锦缎上,那是桀刚送来的,据说来自江南的上等云锦,“每匹丝帛里都藏着暗号,对应不同的指令。撕得越响,就代表情况越紧急,商军会根据暗号决定进攻的时间和方向。”

我猛地看向他,突然明白了什么。前几次我撕帛时,总能从碎片里发现细小的竹管,里面藏着字迹潦草的纸条,当时只当是宫人的恶作剧,现在想来,那些都是商国的情报。“那些丝帛里,不只有剑,对吗?”

伊尹笑着点头,眼中满是赞许:“王后聪明。那些剑是幌子,真正重要的是藏在丝帛夹层里的暗号。只有你能在桀的面前撕帛而不被怀疑,也只有你,能让他对这种‘消遣’深信不疑。”

“为什么选我?” 我问,指尖划过冰凉的窗棂。我是有施氏献给桀的战利品,是他的玩物,按理说不该被委以如此重任。

“因为你恨他。” 伊尹的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从你第一天进宫,眼神里就藏着恨意。而且,你比任何人都熟悉撕裂的声音 —— 撕裂丝帛,撕裂谎言,撕裂这座腐朽的宫殿。”

他走后,我独自走到倾宫的最高处。这里是观景台,能俯瞰整座宫殿的全貌。夜风更大了,吹得衣袂猎猎作响,宫殿的梁柱在风中发出呻吟般的声响,像是随时会崩塌。远处的瑶台在月光下泛着惨白的光,酒池的水波反射着细碎的银辉,一切都美得像一场噩梦。

我伸出手,感受着风从指间流过。那风带着自由的气息,带着远方的呼唤,带着毁灭前的躁动。我想起琬和琰年轻的脸庞,想起她们绝望的眼神,想起桀眼中的狂热与残暴。

是时候了。

我握紧拳头,指甲深深嵌进掌心。既然这座宫殿早已倾斜,既然这王朝早已腐朽,那就让我来撕开最大的那道裂缝。让风灌进来,让雨落进来,让一切虚伪和残暴,都在这场毁灭中归于尘土。

远处的天际闪过一道闪电,照亮了倾斜的宫墙。我仿佛听见了商军的号角,在风雨中隐隐传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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