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时寒躺在床上,手机屏幕暗下去很久,他依旧维持着那个姿势,一动不动。那个孤零零的“嗯”字,像投入深潭的石子,连一丝涟漪都未曾激起,却沉甸甸地压在他心上。
他知道应淮年就是这样的人,冷漠,寡言,拒人千里。可心底某个角落,还是忍不住生出一丝隐秘的失望。他以为自己窥见了一丝裂缝下的微光,或许……或许能有所不同。
楼下传来父母压低声音的交谈,内容依稀是关于某个商业项目,语气冷静而功利。他烦躁地拉起被子蒙住头,试图隔绝那些声音,也隔绝自己内心翻涌的、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被子里空气窒闷,手腕上那些早已淡化的旧伤痕,在黑暗中仿佛又开始隐隐作痒。他用力攥紧拳头,指甲深深陷进掌心,用更清晰的痛感去覆盖那阵虚无的痒意。
“因为我看得见你心里那团没灭的火。”
昨夜天台上,应淮年那句低沉而笃定的话语,毫无预兆地撞回脑海。那声音穿过雨幕,穿过时间,在此刻寂静的夜里,异常清晰地回响起来。
真的……还有火吗?他自己都快感觉不到了。
他猛地掀开被子,坐起身,胸口剧烈起伏。黑暗中,他摸索着打开床头柜的抽屉,拿出那本《青少年心理创伤修复》,却没有翻开。只是紧紧地将它抱在怀里,像抱住一块浮木。
窗外雨声不止。他忽然想起很多年前,也是一个这样的雨夜,他养过的一只金丝雀死了。他哭了很久,父亲却只是冷漠地说:“脆弱的东西,本就不该存在。”
那他呢?他是不是也是那个“脆弱的东西”?
这个念头让他浑身发冷。
接下来的几天,桐城一中的高三生活依旧在紧张和压抑中按部就班地推进。
应淮年和夏时寒在教室里,依旧像是两条平行线。一个永远在争分夺秒地学习、补觉,或者利用课间短暂的空隙赶工一些零活;另一个则维持着优等生的完美表象,温和,有礼,却又带着无形的距离感。
但有些东西,确实不一样了。
夏时寒不再刻意回避李浩那些人偶尔投来的、不怀好意的目光,他甚至学会了用一种更冷更静的眼神回视过去,让对方先不自在地移开视线。他开始更坚持地向老师请教问题,即使面对质疑,也努力清晰地表达自己的观点。他不再把所有的失误都归咎于自己,内心那个自我批判的声音,似乎微弱了一些。
他偶尔会带一些包装精致的点心或进口水果,趁应淮年不在座位时,悄悄塞进他的抽屉。不是施舍,更像是一种笨拙的、小心翼翼的回报。应淮年发现后,通常只是沉默地拿出来,放在一边,既没有接受,也没有退回。直到有一天,夏时寒看到他把自己塞过去的一盒牛奶,随手递给了旁边一个看起来家境更窘迫、早上没吃饭的同学。
那一刻,夏时寒心里没有失落,反而有一种奇异的、被理解的感觉。应淮年懂他的意思,只是用他自己的方式在处理。
而应淮年,依旧沉默,冷硬,背负着沉重的生活。但他偶尔会在夏时寒被老师叫起来回答难题、陷入短暂沉默时,用笔轻轻点一下自己的草稿纸,上面写着简洁的提示或公式。会在值日时,默不作声地把夏时寒负责的那片区域也一起打扫干净,只因为看到对方脸色比平时更苍白一些。
他们之间没有多余的交谈,没有眼神的交流,所有的互动都发生在无声的间隙里,像地下悄然涌动的暗流,隐秘而真实。
这天放学,雨终于停了。天空洗过一般,呈现出一种罕见的、清澈的蓝。
应淮年因为要去医院替护工张阿姨的班,走得比平时稍早一些。他刚走出校门不远,就在一个十字路口,看到了站在路边、似乎有些茫然的夏时寒。
夏时寒看着眼前川流不息的车流,脸色比平时更白,眼神里带着一种罕见的、近乎空茫的恍惚。他像是迷失在了这喧闹的街头,不知该往哪里去。
应淮年脚步顿住。他想起夏时寒昨夜那条信息,想起他此刻异常的状态。一种说不清的预感攫住了他。
他犹豫了几秒,最终还是走了过去。
“怎么了?”他问,声音依旧没什么温度。
夏时寒像是被惊醒,猛地回过神,看到是他,眼底掠过一丝慌乱,随即迅速垂下眼睫,掩去所有情绪:“……没什么。”
应淮年看着他紧抿的唇线和微微颤抖的手指,没有追问。他只是沉默地站在他身边,和他一起看着眼前的车水马龙。
夕阳的余晖将两人的影子拉长,交织在一起。
过了好一会儿,就在应淮年以为夏时寒不会再说任何话,准备离开时,却听到他极轻、极低地开口,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
“他们……把我书房里,所有……除了教辅书以外的书……都锁起来了。”
包括那本,他藏在最深处、视若珍宝的心理学书籍。
应淮年身形微微一僵。
他侧过头,看着夏时寒低垂的、颤抖的睫毛,看着他那副努力维持平静却已然摇摇欲坠的模样。夕阳的金光落在他精致的侧脸上,却照不亮那双盛满痛苦和绝望的眼睛。
这一次,应淮年没有说“下去”,也没有说“闭嘴”。
他只是沉默地、抬起手,极其短暂地、用力地握了一下夏时寒冰凉的手腕。那是一个转瞬即逝的接触,带着他掌心的粗糙和温度,像一次无声的锚定,一次笨拙却坚定的支撑。
然后,他收回手,仿佛什么也没发生,目光重新投向远方。
“往前走。”他说,声音低沉,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力量,“路还长。”
夏时寒猛地抬起头,看向应淮年冷峻的侧脸。夕阳在他轮廓上镀了一层金色的光边,那双总是冷冽的眼睛里,此刻映着天光,仿佛也燃起了一簇沉默的、不肯熄灭的火焰。
他眼眶一热,迅速低下头,用力眨了眨眼,将涌上的湿意逼退。
“……嗯。”他低低地应了一声,声音依旧沙哑,却多了一丝微弱的、重新凝聚起来的力量。
雨后夜空呈现出一种被洗刷过的、近乎透明的墨蓝色。几颗疏星点缀其间,微弱却坚定地亮着。
夏时寒站在公交站牌下,看着应淮年沉默离去的背影消失在巷口,那句“路还长”仿佛还带着对方掌心的余温,烙在他的手腕上。他低头,看着自己纤细的手腕,那里似乎还残留着短暂却有力的触感——粗糙,温热,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锚定力量。
他并没有立刻回家。那个词语,此刻更像一个冰冷华丽的牢笼。他转身,走向与家相反的方向,走向那个破旧的、却承载了他一夜安眠与狼狈的街区。
应淮年推开吱呀作响的铁门时,灶台上的粥还温着。应乐简已经趴在桌上睡着了,手边是摊开的数学练习册。屋里很安静,只有外婆房间里传来均匀的呼吸声。
他放下书包,动作轻缓,不想惊扰这份难得的宁静。目光落在弟弟熟睡的侧脸上,那份全然的依赖和信任,让他心头沉甸甸的柔软。他走过去,想抽走应乐简指间的铅笔,却看到画板边缘那道几乎看不见的修补痕迹。周老师……他想起巷口那个气质温和的男人,眼神复杂。
“哥?”应乐简迷迷糊糊地醒来,揉了揉眼睛。
“去床上睡。”应淮年的声音低沉。
应乐简顺从地站起身,躺下前,犹豫了一下,小声说:“周老师……人很好。他工作室里,有很多数学和艺术结合的书。”
“嗯。”应淮年应了一声,听不出情绪,“知道了。”
他替弟弟掖好被角,自己则坐在窗边的旧椅子上,没有开灯。月光流淌进来,照亮他半边脸,棱角分明,也照出眼底深藏的疲惫。他拿出手机,屏幕的光映亮他没什么表情的脸。夏时寒那条“药吃了,谢谢。鸡蛋也是。”的信息静静躺着。他的指尖在回复框上悬停许久,最终却只是锁屏,将手机塞回口袋。有些关心,沉默无声,却重若千钧。
深夜的街道,空旷而寂静。夏时寒独自走着,路灯将他的影子拉长又缩短。他不想回家,也不知道能去哪里。鬼使神差地,他走到了学校附近,那个昨夜他曾站立过的天台楼下。
他抬起头,望着那片漆黑的、空无一物的夜空,心里却奇异地没有再生出昨日的绝望。应淮年掌心的温度,那句硬邦邦的“路还长”,像一块投入冰湖的石子,激起的涟漪缓慢却持续地扩散着。
他拿出手机,点开那个只有系统默认头像的联系人,这一次,他没有再发关于药或鸡蛋的信息。他犹豫着,指尖在屏幕上敲打,又删除,反复几次,最终只发出了一行字:
“你说的对,路还长。”
几乎是在信息发送出去的瞬间,他就后悔了。这太突兀,太莫名其妙。他慌忙想撤回,却发现已经超过了时间。
他懊恼地闭上眼,几乎能想象出对方看到这条没头没尾的信息时,那副蹙眉冷脸、觉得他不可理喻的样子。
然而,几秒钟后,手机屏幕竟真的亮了起来。回复依旧简洁到吝啬,只有一个字:
“嗯。”
夏时寒怔住了。他看着那个冰冷的“嗯”字,心脏却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不疼,反而有种酸涩的暖意。他几乎能透过这个字,看到应淮年此刻可能正坐在那间昏暗的小屋里,对着手机屏幕,眉头微蹙,或许嘴角还带着一丝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极淡的松动。
他握紧手机,仿佛握住了一点微弱的、却真实存在的星火。
应淮年看着屏幕上那条没头没尾的信息,确实蹙了蹙眉。但他没有像夏时寒想象的那样觉得莫名其妙。他仿佛能透过这行字,看到那个穿着白衬衫、总是把自己包裹得一丝不苟的优等生,此刻正站在某个空旷的街头,带着一点迷茫,一点试探,和一点重新凝聚起来的、微小的勇气。
他回复了那个“嗯”字后,并没有立刻放下手机。他沉默地看着窗外沉沉的夜色,良久,才极轻地、几乎不可闻地低语了一句,像是说给这寂静的夜听,又像是某种无意识的承诺:
“知道路长,就慢慢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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