咨询室的挂钟发出轻微的滴答声。我盯着地毯上的几何图案,数到第十七块菱形时,李老师轻声问:"上次布置的作业,你尝试了吗?"
我绞着手指,指甲边缘的皮肤已经粗糙不堪。"试了...但写到一半就..."
"情绪太强烈?"
我点点头。作业是给父亲写一封不必寄出的信,表达所有被压抑的感受。我半夜躲在宿舍浴室里写,却在描述他第一次打妈妈的场景时崩溃了,把纸揉成一团冲进了马桶。
"没关系,慢慢来。"李老师递给我一杯温水,"今天我们可以换种方式。"
她从架子上取下一个沙盘和一堆微缩模型——房子、树木、小人、动物。这种儿童心理治疗常用的工具让我有些抵触。
"选一些能代表你家庭的模型,在沙盘里摆放出来。"李老师说,"不必思考,凭直觉。"
我犹豫了一会儿,最终选了一个歪斜的小房子(没有更好的选择)、一个举着酒瓶的男性人偶、一个蜷缩在地上的女性人偶,还有一个躲在角落的小女孩。摆放时,我的手微微发抖。
"这个女孩在看什么?"李老师指着角落里的小人偶问。
我顺着"女孩"的视线看去——沙盘边缘,有一本微缩的书和一个书包。"她在看...出路。"
李老师没有立即回应。咨询室的窗帘被风吹起,阳光在地毯上跳动。这个安静的空间仿佛与现实世界隔绝,允许最深的伤口暴露在空气中而不被评判。
"许晓雯,"她最终开口,"你已经在创造自己的出路了。"
离开咨询中心时,校园里弥漫着初夏的气息。我深吸一口气,感觉胸口的重量轻了一些。这已经是我第七次咨询,虽然每次都会揭开旧伤疤,但离开时总能带走一点新的理解。
手机震动起来,是赵明宇的信息:"文学社开会,你来吗?"
自从家乡之行后,我们之间有种微妙的平衡——比朋友亲近,却也都在掩饰内心的克制,我回复:"十分钟后到。"
活动室里已经坐满了人。赵明宇站在白板前,正在讲解新一期社刊的主题。阳光透过窗户洒在他的侧脸上,勾勒出清晰的轮廓。他看见我,眼睛亮了一下,不动声色地推过来一瓶冰镇柠檬茶——我最喜欢的。
"晓雯来了,正好。"他示意我坐下,"我们在讨论毕业特刊的事。"
毕业。这个词像一块石头落入水中。我猛然意识到,自己已经是大四学生,距离踏入社会只剩几个月了。而赵明宇作为研究生学长,还会在学校继续他的学业。
"我认为应该收录一些反映大学四年变化的作品。"程玉玲提议,"比如大一和大四的对比。"
"好主意!"赵明宇在白板上写下"成长轨迹","有人自愿分享吗?"
几个社员举了手。我犹豫了一下,也慢慢举起手。所有人都转头看我——作为社里最沉默的成员之一,我很少主动发言。
"晓雯?"赵明宇掩饰不住惊讶。
"我可以写...关于阅读治疗的部分。"我的声音比想象中稳定,"关于书籍如何帮助我理解自己的家庭。"
活动室里安静了几秒,然后爆发出一阵赞同声。程玉玲在桌下捏了捏我的手,眼里闪着骄傲的光芒。
会议结束后,赵明宇留下来和我一起整理资料。夕阳透过窗户,把整个房间染成橘红色。我们默契地分工合作,偶尔手臂相碰,却不再像以前那样迅速躲开。
"晓雯,"他突然打破沉默,"我想问你一件事。"
我的心跳加速,手指无意识地捏皱了手中的纸张。
"毕业后...你有什么打算?"
这个问题出乎意料地务实。我放松下来:"我申请了《都市文学》杂志的实习,也投了几家出版社的简历。"
"《都市文学》?那可是大平台!"他真诚地赞叹,"你什么时候申请的?"
"上个月。程玉玲鼓励我把那篇《困兽》修改后投过去...没想到他们主编回信说很喜欢,邀请我去面试。"
赵明宇的笑容在夕阳下格外温暖:"我就知道你能行。你的文字...有种直击人心的力量。"
我们沉默了一会儿,各自整理着手中的文件。窗外传来学生们的笑声和远处篮球场的拍球声,平凡而温馨的校园声音。
"明宇,"我鼓起勇气,"关于上次...我的意思是,你之前说的..."
他停下手中的动作,认真地看着我:"不着急,晓雯。我们可以慢慢来。"
"慢慢来。"我重复道,品味着这个词的温柔含义——没有压力,没有期待,只有耐心的等待。
"其实..."他挠挠头,露出一个略带羞涩的笑容,"我导师希望我继续跟他做课题。所以至少未来两年,我都会在这个城市。"
这个消息像一份意外的礼物。我原以为毕业后大家会各奔东西,回到那种孤独的状态。但现在,至少有一个重要的人会留下来。
"那...我们可以继续做朋友?"我试探性地问。
"当然。"他微笑着伸出手,"朋友。"
我握住他的手,感受到一种不同于以往的踏实感。也许,健康的感情就是这样——不必轰轰烈烈,只需细水长流。
《都市文学》的面试比想象中顺利。编辑部位于市中心一栋老式建筑的顶层,阳光透过天窗洒在原木地板上。主编苏瑾是个四十多岁的女性,干练的短发和锐利的眼神起初让我紧张,但她对我作品的评价却出奇地温和。
"《困兽》里这段描写——'愤怒像一团火,烧毁别人前先烧穿了自己'——非常有力。"她摘下眼镜,"你有天赋,许晓雯。痛苦没有摧毁你,反而给了你独特的视角。"
我坐在那里,突然意识到她说的是对的。如果不是那些黑暗的经历,我不会有这样的观察力和表达欲。我的伤口里长出了花朵,虽然过程痛苦,但结果竟有些出人意料的美丽。
"实习期三个月,每周三天,可以吗?"苏主编递给我一份合同,"毕业后表现好的话,可以转正。"
我签下名字时,手抖得几乎握不住笔。这是我人生第一份正式工作合同,与文学有关,与表达有关,与治愈有关。
回校的地铁上,我给妈妈发了消息:"我得到杂志社实习了!"她回复了一连串笑脸和爱心,还附了一张她和弟弟在新家的照片——她终于开了一家小小的早餐店,生意不错。
爸爸的消息偶尔还会来,通常是要求妈妈撤诉或要钱。我学会了不回复,但也不再像以前那样被他的话语搅得心神不宁。他最终被判了两年,缓刑三年,但妈妈坚持离婚的决心没有动摇。
毕业前的最后一个月,校园里弥漫着离别的气息。宿舍楼下贴满了二手物品转让广告,图书馆前的草坪上总是三五成群地坐着拍照的学生。我和程玉玲也拍了不少照片,她坚持要在每一张里都做鬼脸。
"保持联系,好吗?"她临行前夜抱着我说,"我回南方老家工作,但每年都会回来聚会。"
"一定。"我紧紧回抱她,闻到她头发上熟悉的草莓洗发水味道。这个在我最孤独时主动靠近的女孩,已经成为我生命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毕业典礼那天,阳光格外灿烂。我穿着学士服,在人群中寻找赵明宇的身影。最终在图书馆前的台阶上发现了他,他正被一群学弟学妹围着问问题。
"许学姐!"一个小学妹看到我,兴奋地挥手,"恭喜你的小说获奖!"
我愣了一下。校园文学奖的结果应该下周才公布。
赵明宇露出一个"糟糕,说漏嘴了"的表情,然后笑着走过来:"本来想给你个惊喜...你的短篇《裂缝中的光》获得今年一等奖。"
"真的?"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那篇小说取材于我自己的心理咨询经历,写一个女孩如何从家庭暴力的阴影中一步步走出来。
"千真万确。"他递给我一个信封,"评委评语在里面。苏主编亲自打的电话,她很高兴自己的新实习生这么优秀。"
我打开信封,评委评语的第一句就让我眼眶发热:"这篇小说展现了非凡的情感深度和心理洞察力..."
"还有,"赵明宇神秘地眨眨眼,"苏主编问你愿不愿意把这篇小说发表在《都市文学》的'新声'专栏。稿费从优。"
我站在六月的阳光下,学士服的黑色布料吸着热,但我不在乎。四年前那个穿着补丁校服、满心愤怒的女孩,如今站在这里,手握文学奖,即将成为杂志编辑。这个转变如此巨大,以至于我一时无法消化。
"嘿,你还好吗?"赵明宇轻轻碰了碰我的肩膀。
"我只是...不敢相信这是真的。"我抬头看他,"四年前,我以为自己永远逃不出那个家,永远是个愤怒、阴暗的人。"
"但你做到了。"他的眼神如此温柔,"而且你会继续成长,继续变得更好。"
毕业典礼结束后,我们班组织了最后一次聚餐。我喝了点酒,脸颊发烫,但心情异常轻松。回宿舍的路上,赵明宇还像之前一样坚持送我。
"你下周就搬去杂志社附近的公寓?"他问。
"嗯,已经租好了。很小,但很干净。"我顿了顿,"你呢?研究生宿舍安排好了吗?"
"差不多了。"他犹豫了一下,"晓雯,我想问你一件事。"
我们正好走到一盏路灯下,飞蛾在灯罩周围疯狂地舞动。我的心跳突然加速,酒精让我的感官更加敏锐。
"你说。"
"你公寓附近...有没有合适的房子?我在想,也许我们可以...做邻居。"他说得很快,"当然,如果你觉得太近了,我完全理解..."
我笑了,酒精让我比平时大胆:"做邻居挺好的。我们可以周末一起喝咖啡,讨论文学...慢慢来。"
"慢慢来。"他重复道,眼睛在路灯下闪闪发光。
宿舍楼下,我们道别。他轻轻拥抱了我,这个拥抱短暂而温暖,恰到好处地停留在友谊的边界上,却让我心里泛起涟漪。
收拾行李的最后一天,我翻出了那本《创伤与复原》——我大学转折点的开始。书页间夹着许多便签和笔记,记录着我一路走来的思考和领悟。我抚摸着书脊,突然想起咨询室里李老师的话:"你已经在创造自己的出路了。"
是的,我创造了。通过书籍,通过写作,通过那些愿意靠近我的人。我的出路不是逃离,而是重建;不是遗忘,而是理解与超越。
窗外,夕阳西下,给校园镀上一层金色。四年前那个满心愤怒和自卑的女孩,如今依然带着伤痕,但已经学会与伤痕共处;依然会恐惧,但已经知道如何面对恐惧;依然不确定未来,但相信无论发生什么,自己都有能力应对。
我把书放进纸箱,轻轻合上盖子。明天,新的生活就要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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