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
邱山是突然一觉睡醒发现自己无法出声的,此前没有任何征兆。他去医院看过,只是一通检查做下来,医生说他的声带本身没有问题,出问题的是他的心理状态。
邱山始终认为自己是一个强大的人,他小时候吃过很多苦,长大后他不止一次地想,幼时吃的那些苦头是否都是为了将他磨砺成现在这个不会轻易被打败的人。
可生活总是捉弄邱山,那年汹涌的恶意是他的伤,洗不掉的罪名是他的烙印,从此,邱山只要一低头就能看见身上牢牢绑缚的咒枷和擦不掉的黑色污水。
他自以为的强大其实一击即溃,没有神话故事中所谓奇迹的发生。他闭口不言,因为世人断绝他的声音、不允许他说话、不许他辩解,也不许他为无法洗脱的冤屈愤怒。
邱山承认自己的失败,所以他带着这些沉痛的伤躲在离世人遥远的地方,如所有人期待的那样消失了。他和所有人都断了联系,一个人回到木里老家,在那里,邱山度过了一段逃避自我的日子,每天大多数时间什么也不做,就只是对着空气发呆。
邱山把这个行为称为自我疗愈,他需要时间去化解恶意,也需要时间去和自己和解,关于此生他都无法得到清白。
可时间越长,那些无法开解的心结反而越扎越深。因为即便他不去听、不去看,甚至连手机都不用,他曾承受的恶意如跗骨蚂蚁一般,会顺着每一道时间的缝隙钻进来,继而无止境的根植于他的骨肉里,而他偏偏有那么多的时间去滋养它们。
失声之后,邱山为了治病回南城小住过一段时间。他重新租了房子,每天两点一线在家和医院奔波。
邱山一周要去三次心理咨询室,接受心理医生的开导,还要针灸两次。袁韬知道邱山的事情后,排队帮邱山预约北城大医院的专家号,医生给邱山开了很多中药,那段时间邱山浑身都是药味,药汤一碗一碗地灌,可仍旧没有什么起色。
意外的是,邱山很快接受了自己不能说话这件事,并没有太多伤怀的情绪。
邱山半年多没有工作,不用去医院的时间里,他最常去的地方是图书馆。他学会了手语,还给自己报了一个咖啡师培训班。再后来,邱山在手语学校得到了一个重新站回讲台的机会,一年后,他被分配到九璜,开始了为期三年的教学工作。
九璜,一座在地图上经常被忽略的小城。它成为了邱山的栖息地,也是他的治愈所。
邱山在九璜两年了,带过的学生不多,一个巴掌就数的过来,可就是这寥寥无几的,身带残缺的孩子,让邱山心头那块郁结难愈的伤口渐渐变得不痛不痒。
孩子是世界上最纯真的存在,这些生来带有残缺的孩子,天生失去一部分对世界的感知能力,也因此使他们的纯粹蒙上一层苦难的阴影。
邱山经常和他们待在一起,有时只是看着他们,他想,世上的磨难那么多,一个人有一个人的活法,每个人都要走自己的路,有人生来背负苦痛,有人一生被枷锁绑缚,有人艰难的活着,有人活着只是为了活着。
而他经历的那些之于世间苦痛,实在算不了什么。
邱山这样想着,那些生命中无法释怀的、无法宽解的、那些不甘心、那些遗憾,也就似流沙从指尖滑落,都不重要了。
从那时起,邱山告诉自己,他要更加珍惜现在,要期待未来一定会有好事发生,他要尽量让自己不再留有遗憾。所以再见到周川的那一刻,邱山什么都没想,唯一的念头就是不要再错过。
·
周川的工作有一定的特殊性,基地进出没那么自由,假也不好请。
他这周要请两天假陪邱山去医院,也就意味着得压缩更多的时间提前把工作完成,即便请假电脑也不能离手,随时要处理紧急事件。
周川每天天不亮就进了实验室,深更半夜才走,三餐都是在实验室吃的。他请了周五周六两天,离开基地去找邱山的路上还在开电话会议。
邱山这天早上去学校了,周川过来的时候,他还没到家。
周川敲了敲门没人在,干脆盘腿坐在门口地上,把电脑放膝盖上继续干活。
邱山比他晚半小时到,车开过来看见家门口坐了个人,周川很专注地盯着电脑屏幕,耳朵里塞着耳机,都没注意到邱山回来了。
寒风里,周川一直在键盘上打字,双手都冻红了,等邱山走到跟前才察觉到脚步,他把耳机一摘,仰脸看邱山:“回来了啊。”
邱山心软得厉害,开了门让周川进去:“到了怎么不跟我说。”
周川把电脑收进包里,搓了搓手:“跟你说你也回不来,还让你着急。”
邱山无奈地摸了下周川的脸,脸也冰凉。他去吧台给周川调杯燕麦奶,周川靠在桌边划手机:“我约的下午两点的号,现在就要走了。”
九璜医疗条件不行,周川约了云城一家医院的专家号,开车过去要费点时间。
邱山把燕麦奶倒入纸杯塞周川手里,让他拿着暖手,然后回房间取了之前的病例。虽然邱山对医院并不抱什么期望,但他也不想让周川失望。
带好东西俩人就出发了,邱山顾虑着周川还要工作,于是坐在驾驶位开车。
周川在路上又开了一个会,结束后人有点晕,他把电脑盖合上,连包一起丢到后座。
邱山看了看他。
周川不说自己不舒服,只说:“我忙完了。”
连日加班加点熬夜的疲惫都写在脸上,即便他不说,邱山也看得出来。
邱山下意识想说:“你休息一会。”
张开口,还是没发出声音。
周川接住他的话,调了下座椅往后躺:“我睡一会,你累了换我。”
邱山点点头。
周川太累了,闭上眼没多久就睡着了,都没有入睡的过程。
邱山把车开得很稳,没怎么颠簸,尽量让周川睡得舒服。
周川一觉睡到加油站,醒来时主驾没人,他身上搭了一件邱山的衣服。
周川坐起身,看见邱山在便利店里买东西。
俩人仿佛有心灵感应,邱山正在扫码付款,不知缘由地往这边看了一眼,然后就跟周川对上了视线。
邱山付完钱回来,油箱也加满了,他打开副驾这侧的门,把买来的一袋零食搁在周川腿上。
周川翻了翻袋子,拆开一包薯片,等邱山坐上来,问他:“我们到哪了?”
邱山划了下中控屏上的导航,导航显示离医院还有三公里。
周川喂邱山吃了一片薯片:“饿不饿?我们先找个地方吃饭。”
邱山点点头。
他们在医院附近找了个饭店,随便吃了点东西,虽然约的是下午两点的号,但还是要提前过去报道。
医院门口的饭菜味道一般,俩人都没吃多少,周川提着邱山给他买的零食,有点想笑,觉得邱山把他当大学生春游,出门还要给他带点吃的。不过周川还挺高兴,等叫号的时候又拆了包果冻,跟邱山两个人分着吃了。
这个专家号对于云城这个地方来说不算好约,周川在北城出差的时候就开始约,约了一个多星期才约上,否则也不会拖到周五才过来。
进到诊室,医生简单了解一下邱山的情况,随即给他开了个单子让他去做检查。
同类检查邱山在南城做过,在北城也做过,一套做下来四十分钟,然后就是等报告。
俩人坐在候诊区,人来人往的医院里他们不便表现的太亲密,但周川耐不住,他在座椅下轻轻扣着邱山的手,此时邱山才发现,周川的手很凉。
邱山侧头去看周川,意识到,周川可能比他想象中更在意他的嗓子能不能好。
这个认知让邱山有些心酸,他把周川的手拿上来,两只手捧着,不在乎周围人的眼光,大大方方地温暖他。
等了一个多小时,报告出来了,还是同样的结论,邱山的声带没有任何问题。
看了邱山之前的病例报告,医生开了张转诊单,建议邱山再去心理科做一下测试。
心理科在医院顶楼,意外的人挺多,耳鼻喉科的医生给楼上打了个招呼,邱山没等太久就进了诊室。
医生是个三十多岁的年轻人,身边跟着一个学生助理。
邱山没办法说话,只能打字回答医生的问题,俩人聊了快一个小时,后来医生让邱山去旁边机房做一下心理测试。
测试总共一百多道题,做起来很快,邱山之前看诊的时候也做过,但很多答案都已经模糊了。心理测试的结果出的也很快,邱山拿着报告单回去找医生,医生看着单子笑了一声,说:“和我的预想差不多,你的心理状态很健康。”
没有抑郁,也没多大的焦虑,邱山的心理状态甚至超过被生活压力卷到崩溃的年轻人。
周川陪在邱山身边,听到这样的结论并没有松一口气:“那他为什么不能说话?”
“保险起见再查下神经系统吧,不过今天有点晚了,差不多能做完检查,报告得明天才能取。”
医生讲话慢慢的,笑着对邱山说:“我见过很多有心理疾病的患者,他们在情绪崩溃的时候往往寄希望于被别人拯救,其实我不太建议患者这样做,一方面没有人有义务去承受这些情绪能量,容易给别人带去心理负担。另一方面,把自己的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一旦对方无法给患者提供足够的情绪价值,很容易造成病情加重。
你是我见过为数不多的、把自己当作解药的患者,你很坚强,我相信很快你就能开口说话。”
如果真有救赎,也是自己救赎自己。
永远不要把情感和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每个人都是自己的救世主,能千万次救你于水火的人也只有你自己。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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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章 第 50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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