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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爻大概是真的醒了,可沈淮没有听见他说话,只听见均匀的呼吸声。这里大概是单人特护病房,四周一点其他的杂音都没有,也没有家属的交谈与哭闹,只有呼吸,清浅而带着点起伏。
也许病床上的人睡着了,沈淮试探着伸出手,碰到床沿,再轻轻向上,摸到了医院并不算厚的被子,手背碰到了输液管,输液管晃动了一下,再然后他顺着被子往前探了探,碰到了静静安放在被子上的另一只手。
那只手的手腕旁边有一块微微突起的骨头,沈淮拇指蹭过,带来些许酸涩。
瘦了。
不知道是不是沈淮弄出的动静惊醒了床上躺着的人,那只手微微动了一下,指尖擦过沈淮的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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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爻缓缓睁开眼睛,第一眼就看见了坐在自己病床边的人。
他触电般抽出手,沈淮愣了愣,原本搭在初爻手背上的手僵了一下。
“你……”初爻嗓音带着沙哑,“你怎么来了。”
沈淮一时半会儿还没组织好语言,只是抿抿唇,开口:“内鬼抓到了。”
初爻眸光微动,沉默一会儿,叹了口气。
沈淮不明白他为什么叹气,低声道:“初爻,你的目的达成了。”
“扶我起来。”初爻说。
“躺会儿吧,”沈淮不为所动,“听说你刚醒。”
初爻看他一眼:“算了。”
指望一个眼睛看不见的人把自己扶起来,还不如自力更生。
于是初爻手肘撑着床沿,缓缓使力。
身上的伤新旧交叠,在他使力的时候绽出刺骨的疼痛,他咬紧牙关,咝咝地喘了口气,眉头紧锁着。
沈淮听见动静,心里紧了紧,赶忙伸出手,凭感觉摸到他所在的方位,触及病号服布料的时候小心又有力地攥紧,撑住了初爻,借力让他坐了起来:“初队长,别乱动。”
初爻靠在床头,缓了缓,垂眸看着沈淮。
他伤得很重,在ICU呆了那么多天,这段时间也一直没有下床,现在浑身都没什么力气,说重话也只会徒生疲劳,想唤一声沈淮的名字,却也只是动了动干裂的嘴唇,最后千言万语只剩下一句:“……沈老师。”
沈淮偏了偏头,侧耳顺着他的声音,努力感知着什么。
初爻沉闷的声音带着一丝疲惫:“眼睛还没好?”
沈淮有些意外他会忽然提起这个,笑了笑:“嗯。”
“你过来点,”初爻道,“我看看。”
沈淮听话地将椅子往前挪了挪。
初爻抬起手,轻轻抚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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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淮只觉得眼皮有点痒,他不自觉眨了几下,然后紧接着温暖干燥的指腹轻轻盖住自己的眼睛,病床吱呀响了一下,也许是初爻主动往前倾了倾身子,沈淮左肩的地方忽然一重,初爻就这么靠了过来。
盖住沈淮双眼的指腹不知道什么时候挪开了,然后一双手缓缓落在他背上,紧接着怀里传来一阵短促的颤抖。
初爻的身心状态真的很差,沈淮在一种莫名的愣怔下,恍惚半秒,似乎找回了许久之前的某种温情,摸索着回抱初爻。
一个三十五六的男人,在另一个人的怀里感知到了什么,然后深深地嗅了嗅别人身上经久不散的雪松香味,从那冷冽的余调中渐渐放松下来,哑着声音开口:“好累。”
“什么?”
“沈老师,”初爻淡淡地说,“你说,要是我这时候死了……是不是很不负责任。”
沈淮扶住他的两肩:“不会。”
初爻笑了几声,带着点微微发颤的尾音:“我以为我会死在那里。”
沈淮沉默下来。
初爻靠着他的肩膀:“你知道我看见什么了吗。”
“看见什么了?”沈淮温声开口。
初爻神经质地笑了几声,下巴抵在他肩上,微微抬脸,缱绻而带着几分病态,鼻腔呼出的气息喷洒在沈老师耳侧:“你。”
沈淮:“我?”
“我看见,你站在我身后,手里拿着一束玫瑰,”初爻说,“但是当我走向你的时候,你手里的玫瑰变成了一把刀,狠狠刺向我的心脏。”
沈淮把初爻搂紧了一点:“是梦。”
“不是,”初爻说,“我看见了。”
“除了这个,还看见了什么?”沈淮觉得有点不对劲。
初爻语气淡淡的,仿佛平静地叙述某个案件,就像他以前在特案组加班的稀松平常的某个夜晚一样:“我死了。”
沈淮嗯一声:“然后呢?”
“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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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爻微微起伏的呼吸,伴着沈淮的安抚,在病房里像温开水一样缓缓晕染开。
沈淮说:“别怕,你不会死。”
“我知道,”初爻很快就恢复了正常,仿佛刚才那个呓语的人不是他一样,他从沈老师的怀里脱离出去,“其实我在去找潘景之前就已经写好遗书了。”
沈淮:“看来你早就料到那帮人会对你下手。”
“你不好奇潘景是谁?”初爻敏锐地捕捉到沈淮的漏洞。
“你我之间,不用遮掩,”沈淮淡然地说,“那个法医的事我知道。”
初爻:“你知道?”
“不要低估我断案的能力,初队长,我好歹也是个名校毕业的,”沈淮轻松地笑笑,“你宁可牺牲自己也要引导所有人去注意的那个点,其实也是我自八楼跳下去的那一刻就开始计划的局,某种程度上来说,我们用的是一个脑子。”
初爻轻嗤一声。
片刻后,他道:“你到底瞒着我多少?”
“还不是该说的时候,但有一点我可以明确地告诉你,”沈淮说,“你可以信任我。”
两人沉默一阵。
沈淮率先打破这样的沉寂:“你的遗书,都有什么内容。”
“你不是神棍吗,眼睛瞎了,戴个墨镜再举个幡就是算命的,”初爻说,“你用你的读心术试试。”
“读不了你的心。”沈淮道。
初爻呼了口气,盯着自己手背上的输液针,看着从输液管里缓慢滴落的液体,轻声道:“遗书上没写什么,就着重交代了一下,排查死因的时候,不许动我手机浏览记录。”
沈淮笑了几声:“什么冷笑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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探视的时间还没到,初爻就有些撑不下去了,靠在床头半阖着眼昏昏欲睡。
沈淮一直握着他的手,本想起身离开,刚松开手,却被初爻轻轻抓了一下。
“沈老师……”他喃喃。
沈淮:“怎么了?”
初爻略有些磁性的嗓音因长时间未饮水而变得沙哑,像砂纸擦在人皮肤上那抹涩感,低声说:“等案子结束,我带你去治眼睛。”
沈淮笑了一下:“睡吧,别想那么多。”
“你的眼睛那么漂亮,”初爻攥着他的手,“我这辈子都没见过那么好看的眼睛。”
沈淮:“嗯。”
初爻又说:“比女人还好看。”
“你怎么老拿我跟女人比?”沈淮道。
初爻抿了抿没有血色的唇,也跟着笑了两声,却因无力而呛咳起来。
而后他调整一会儿呼吸,说:“我只喜欢你的眼睛,眼睛看不见了,就不好看了。”
沈淮没什么反应,初爻又道:“我带你治眼睛好不好?”
沈淮有些无奈,便答:“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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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初爻终于睡着,沈淮拿过放在腿边的盲杖,起身离开病房。
医院的无障碍设施倒是做得挺好的,墙上随处都是扶手和突起的指向标,沈淮摸着就能找到方向,也不需要谁刻意带路。
他来到一处窗前,感受着外面吹过来的风。
冷冽的,带着一点闷热。
他明显感受到初爻的不对劲,但初爻总是能轻松地掩盖过去,哪怕之前再怎么身心俱疲,说到案子之后也会很快恢复正常。
而这样的正常,恰好就是不正常,当一个人心底的某种情绪被积压久了,总有一天会因为什么意外事故而突然爆炸,到那时候,可没人能救场了。就像是被摇晃了很久的可乐瓶,表面上看着风平浪静,实际上只要遇上能够撬动瓶盖的事,那就会如同火山爆发一样,一发不可收拾。
沈淮淡然地将盲杖靠在一边,然后点起一支烟。
烟味缭绕在浓重的消毒水味里,散开。
身后传来脚步,江汜从主治医生那儿拿了各项检查单过来:“你俩聊完了?”
“嗯。”沈淮语气平静。
江汜一边翻检查单一边道:“他跟你说什么了?”
“没说什么,”沈淮岔开话题,“他被送来抢救的时候,衣服和个人物品你们给他收哪儿了?”
江汜道:“放医院护士站了,怎么?”
沈淮:“没事,随口问问。医生有说他情况怎样吗。”
“上一回住院的时候被注射了过量麻药,身上又那么多伤,没完全康复就急着出院,这一次的车祸伤得又太重,肋骨断了四根,断裂的肋骨刺破胸膜,抢救的时候出现了血气胸,心肌和肝脏都有不同程度的损伤。”
沈淮将烟含在嘴里:“这么严重。”
江汜道:“该庆幸庆幸好歹捡回了一条命,医生没说什么别的,只说好好休养。但是……我说一句啊,站在法医的角度上来看,他居然还活着,医学奇迹都不敢这么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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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淮没有说话,只是抽着烟。
江汜清了清嗓子:“我说……你跟初爻,你俩该不会真的——”
“没事少打听,”沈淮冷冷开口,“查到是谁撞的车了吗,肇事逃逸的抓了没有。”
“这我可不知道啊,我哪知道你们的事,”江汜说,“听说调查组的本来计划好抓捕了,结果内鬼泄密,让人家溜了。现在那伙人已经全城通缉了,估计悬……”
沈淮:“那吃里爬外的东西现在在哪儿。”
他说这话的时候周围的温度仿佛都降了一度,哪怕他是个瞎子,可此时的气场却唬得江汜都忍不住后退一步。
江汜咋舌一会儿,纠结半天,道:“……是胖子,还有一个是——”
“特案组现在没有能说话的人了是吗,”沈淮轻笑,“我一会儿去趟看守所,你跟我一起去,不管组里其他人说什么、有什么意见,都得把这个吃里爬外的人渣给我提出来。”
江汜:“你想干什么。”
“放长线,”沈淮将烟掐在手心硬生生熄灭,“钓大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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