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处暑，正是夏去秋来的时候，林以珂家的对门来了一位新邻居。
午饭后，正准备出门去图书馆的林以珂刚打开门，和一个抱着箱子上台阶的女孩差点撞上。
纸箱有半人高，人一抱着，就几乎占满了狭窄的楼道。
他以为女孩要继续上楼，便侧过身给她腾出位置。
没曾想她偏头看了楼层标识、确定了是在五楼后，就在门口放下了箱子。
女孩窄脸杏眼，顶着一头刚过耳朵的潦草短发，穿着一件不太合身的浅色衬衫和一条洗得发白了的牛仔裤。
中午太阳毒，刚从户外进来的女孩，脸颊泛红，鬓角还有隐约可见的几滴汗。
林以珂站在旁边，都能感受到她身上扑面而来的热气。
“你好。”女孩将抱了纸箱的手在牛仔裤上擦了擦，伸向林以珂，“我是你的新邻居。”
话音未落，她扬起了个白灿灿的笑容，像牙膏广告上那个耀眼的黑人。
林以珂盯着对方嘴巴的起起伏伏，分辨出了含义。
由于不习惯和陌生人肢体接触，他只是浅浅点头“嗯”了一声，算是对她热情问候的回应。
他正准备继续下楼，又碰到了对门邻居阿姨抱着大大小小的行李挤上了楼道。
姑姑，他看见女孩这么喊那女人，还急忙上前接过了女人肩上的袋子。
原来是对门邻居的亲戚。
林以珂让开路，等女人过去之后，匆匆下了楼。
这头的赵昭只瞥了眼林以珂高瘦的背影就回过了头，站在一旁等姑姑开门。
“刚那男生是住对门的吗？”赵昭一边把大包小包提进门，一边发问。
“是啊。”
姑姑赵芳梅从茶壶里倒了口水喝，顺了气，才继续说道：“对门的小林，在伊川中学读书，就是你马上要办入学的那一所。”
没两秒，赵芳梅又补充道：“那孩子耳朵有点问题，跟你妈妈——”
似乎意识到自己在小孩面前失言，她尴尬一顿，及时止住了话头。
“他听不见人说话，平时没戴耳朵上那助听器的时候，跟他讲话他都不搭理的，没什么礼貌。”
说完起身，给赵昭安排住的地方，她打开了储物间的门，向赵昭展示：“看看怎么样，我们家位置不大，只能清出这个房间，小是小了点……”
赵昭伸头看了一眼，这是一间靠近楼梯间的没有窗户的储物室，白天需要开灯。靠墙放了张一米二的床架子，一下子就占了近一半空间。
她带着浅笑回应：“这房间正正好，我东西也不多，小一点冬天还更暖和。”
听她这么一说，赵芳梅也不再说什么。
“那你自己整理一下行李吧，有什么需要就跟姑姑说。”赵芳梅说罢就去了自己的房间休息。
赵昭柔声说好。
她的东西并不多，两个箱子就能放下，一个箱子装衣服，一个箱子装杂物。
她站在放门口，看着这个两步就能走到头的房间——片刻后，脸上浮现出了些许迷茫。
其实和她之前住的地方相比，这已经算不错了，起码还是个楼房。
在那个爱喝酒的爹还没喝死的时候，她和她爹两人住在城中村的平房里。
每天见得最多的不是三天两头不着家的父亲，而是屋角洞里的老鼠。
她能住上姑姑家的楼房，也许还得跟九泉之下的父亲说一声多谢。
她那个爹的一生，活得窝囊，没混出什么名堂，没钱的时候去打零工，有钱了就去喝酒打牌。
死得也窝囊，在一次喝醉了回家的晚上，踩到家门口的青苔滑倒，磕到了后脑勺。就这么在外面失血躺了一夜，第二天清早被起床的倒霉邻居撞见，发现的时候身上都硬了。
大人闭眼撒手去，小孩的生存是个问题。
赵昭才是高一，还是个未成年，得有个监护人照顾。
父母双亡，两边的祖父母也早已亡故。赵昭的直系亲属一个都不在了。
兜兜转转，这个烫手山芋转到了赵昭的姑姑，也就是她父亲的姐姐赵芳梅手里。
赵芳梅处理自己弟弟的身后事和遗产前前后后折腾了个把月……其实并没有什么遗产可言，房子是租的，存折里的存款才几千，家里也没值钱的物件。
现在快开学了，她还得忙侄女转校的事——赵昭原来的高中距离她家太远，每天通勤不如转校方便。
这个家本来只有赵芳梅夫妻和她即将上高一的儿子，现下突然多出一双筷子，白养一个人，赵芳梅心里难免有嫌怨。
但这自然不会在赵昭面前表露出来，不然显得她这个四十多岁的大人不会做人，留人话柄。
眨眼功夫，赵昭已经铺好了床，床单是她用了好多年的，淡黄色布料上面印着老气的大朵大朵的芙蓉花。
她仰躺在床上放松劳累的身体，看着白净的天花板愣神。
从此以后就要住在这儿了啊。
她呆愣愣地想着。
她和姑姑姑父一家并不算亲。小时候父母离婚，她跟着母亲生活。直到八岁，母亲病逝，她又被接到父亲那儿住。
父亲和他姐姐关系不算好，每年也就只有过年走亲戚的那一天会看到姑姑姑父。提一箱奶上门，互相说一些不咸不淡的吉祥话，吃一顿饭，再客客气气地送客。
除开那一层亲缘关系，她和姑姑一家就是十成十的陌生人。
该怎么在这个新家安稳地生活下去，该怎么走未来的路，赵昭心里有点没谱。
想着，她翻了个身，闻着床单上熟悉的洗衣粉的清新香味，不知不觉有点犯困。
今天起了个大早，搬行李又出了那么多力，还整理了房间，大半天里耗费了不少体力……
这床越躺越睁不开眼。
被姑姑喊醒的时候，已经是晚餐时候了。
姑父刘义军已经下班回来了，还有那个暑假天天泡在篮球场的表弟刘永辉。
赵昭出房门跟两人打了招呼，刘永辉在打游戏，没理她；姑父说了几句“把这儿当自己家，不要拘束”之类的客套话，也继续低头看手机去了。
赵昭主动去厨房帮忙端菜拿碗，给姑姑打下手。
五菜一汤，三个荤菜，应该是看她今天头一次进家门才特意准备的。
饭桌上，姑姑招呼她多吃点、多夹点菜，时不时还主动夹肉到她碗里。
赵昭点头，吃得很认真。
以前她还住在平房的时候，每次拿着她爹给的十几块钱，会去菜市场买一些只需简单烹饪的菜——太贵的她买不起、太复杂的她不会。
买回家备好菜，呼噜呼噜都丢一锅煮，放点油放点盐，熟了就算能吃。
也许是因为她较少吃到美食，赵昭对待好吃的食物一向很认真，这一餐饭吃到后面居然还有些依依不舍。
终于，吃到最后一个放下筷子，赵昭起身去厨房打算洗碗。
姑姑拦下她，说有洗碗机，安排赵昭去洗漱。
她抱着要换的衣服和毛巾进卫生间的时候，刘永辉刚好从里面出来，看了眼赵昭怀里的衣服——里面还有贴身内衣。长满青春痘的脸上面无表情，他随后移开眼，继续回房里打起了游戏。
洗完，赵芳梅进房间来跟她聊天，提议趁着现在还没开学，让她在这小区附近和新学校附近多转转，熟悉一下环境。
赵昭也正有此意，一口答应下来，随后早早关灯入睡。
这套房子是个三室一厅一卫的户型。赵芳梅和丈夫睡主卧，儿子刘永辉睡次卧，还有一间次卧被改成了书房——刘义军是个中学语文老师，家里有很多藏书。
赵昭突然挤进这个家，唯一能给她腾出来的位置也只有储物间了。
赵昭无所谓，一米六多的人睡哪儿都是睡，她可好养活了。
第二天六点多，赵昭准时被自己的生物钟叫醒。
以前上学的时候，平房离学校有点远，每天坐公交来回的话就要花费四块钱，她爹每天给的生活费本就不多。
于是赵昭练出了每天早起，跑步上学的习惯，锻炼身体的同时还能节约钱。
醒了就睡不着，赵昭干脆利落地从床上蹦起来准备出门跑跑步。
刚走到小区大门口，赵昭就被熟悉的声音叫住。回头一看，是以前玩得挺好的同学，已经有一个暑假没见了。
赵昭之前的学校在这个城市综合水平一般，比伊川中学的水平要差得远。
跟她打招呼的人叫李璐瑶，为人热情大方，对好朋友很仗义。
她趁着暑假学校不管，染了个不羁的红头，两个月的暑假过去，正红色褪成了不均匀的橘黄色。
离她几步远的位置跟着她男朋友，也染了个黄毛，露出的胳膊上还有为了显酷而贴的纹身贴。他跟赵昭不熟，只是站在一边抽烟。
“你去了新学校后，还去我姐那儿帮忙吗？”李璐瑶知道一些赵昭家的变故，开口问道。
“去的呀。”赵昭语气轻快，“等开了学知道了作息表，我再跟咪姐确定过去的时间。”
“那就行，反正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就跟咪姐说，我亲姐也可以是你亲姐。”李璐瑶说着，拍了拍赵昭肩膀，一副知心大姐姐的样子。
两人又在站路边简单聊了一下各自的暑假，直到那男朋友抽完烟、买好了两人的早餐，李璐瑶才跟赵昭挥手道别。
赵昭微笑着目送李璐瑶走远，一转身，却看到了一个眼熟的人。
林以珂就在早餐店不远处，明显是看到了刚才她和朋友路边聊天的场景。
她看着林以珂，后者也意识到了她在看自己，莫名低了低头，用刘海挡住了视线。
他整个人瘦高颀长，皮肤呈现出略微病态的苍白，黑发遮住了上半张脸，更突出显得下半张脸的鼻子高挺，嘴唇饱满。
赵昭想到昨天姑姑说的话，朝着他走了两步，想再跟他打个招呼。
可还没等赵昭近身，林以珂就立刻转身往小区方向走，像是排斥和她接触。
赵昭愣住，原地眨眨眼，略微尴尬地挠了挠头。
啊，原来是个社恐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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