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长锦正要同两兄弟往镇上棺材铺去,林三爷爷赶着车拉着一口柏木棺材从门口过。
林三爷爷也不停,只看了他们一眼道,“哪去?先去把东西卸下来。”
林长锦忙跟着车走,“三伯,你咋来了。”
林三爷爷挥鞭子赶骡子,“送棺材啊,虽然这样不吉利,但长盛不讲究这个,你就别挑我的礼了。”
林长锦忙解释,“我哪是这意思,我……哎!三伯……”
林长锦心里的悲愤委屈无奈迷茫一气儿都冒出来,他一时之间不知如何说起。
林三爷爷一摆手,不听这些委屈话,“打住,自己要当家做主就要自己能支楞,有啥苦有啥怨都搁自己肚子里,说出来顶啥用?”
林长锦低头,不再张口。
林长繁巴巴贴过去,“三伯,这棺材钱……”
林三爷爷一挥鞭子就要往林长繁身上抽,林长繁吓了一跳停了脚,车子往前走错了位置他才没挨着。
林三爷爷骂道,“哪里有这么说的!一点规矩不懂!”
林长繁心道,你送棺材就懂规矩了?
林大志正在林长盛家里帮着布置灵堂,见林三爷爷进屋子,心口一松,好歹有个长辈出面,这场丧事不会太过不伦不类不像样,只要林三爷爷在,那他们家就是有长辈主持的,不是不懂事自作主张落人口实。
林大志刚要问好,林三爷爷却道,“愣着干啥,出来抬棺材啊。”
林大志一惊。
棺材?
虽然林三爷爷是村里的木匠,又常备着几口棺材售卖,按理林家置办棺材应该先去林三爷爷那选。
但他爹刚说了分家,同另外几房闹得这般难堪,林三爷爷还卖棺材给他们,如此牵连和仅仅出面一场子侄的丧事不一样了。
不待他惊讶,林三爷爷已经跨步出去了。
林大伯娘推了儿子一把,“还愣着,当心他抽你!”
林大志忙跑出去,见他爹和叔叔们在,又放了心,自己不必再操心,只听安排把事情做好就算了。
院子里男人们在林三爷爷的指挥下抬棺材,屋子里两个妯娌也长松了一口气,大家都有了个主心骨,即使他是个凶巴巴的老汉,又不爱管事,但只要有这么一个人,心就踏实了。
棺材上绑着极粗的两根麻绳,又挽了个结。
林长锦从墙根旁立着的几根木棍子里挑了最粗的就要插进去,林三爷爷却道,“知道怎么抬吗?这可不兴磕了碰了。”
林长锦忙点头说晓得。
林三爷爷这才指挥着先将棺材卸在院子一角。
等棺材落定了,他一边收拾东西一边叮嘱,“莫忘了赶紧去城隍庙报到,今儿必须办了。”
林长锦兄弟几个跟着点头。
林三爷爷知道他们也不是孩子,事情大差不差的也能办了,只要不耽误事,细枝末节的计较倒是多余了,当下也不言语牵了骡子赶了车就要走。
人都出门口了,又跳下车,“我去看一眼。”
林长锦兄弟几个听了,又是忍不住要落泪。
往日里林长盛同谁不亲近?谁家的事他躲懒没办过?现在他去了,亲族兄弟间不说痛哭流涕,竟是连个来看看他送他一程的都没有。
林三爷爷自己进了屋,见林长盛已换好了寿衣躺在一张搁置在炕上的门板上。
他看着这个前几天还说要给自己送些菜的侄子如今合眼躺在那,只觉得世事无常。
当年他逃荒,一路上见了多少死人的事?自己家里也是走的一干二净,那时候哭得眼睛几乎都要瞎了,现在老了,竟一滴眼泪也流不了了。
他看了一阵儿,心里说,“长盛,你去吧,莫等我,我也快了。”
林三爷爷头也不回地走了。
兄弟几个沉默不语地进了屋,将林长盛移到了堂屋布置好的灵堂里。
林长盛头朝内脚朝外躺在刚架好的灵床上,周围是白花花的帷帐,脚边摆了供桌,桌上点着一盏油灯。
这灯是长明灯,点上了到林长盛下葬前都不能灭,林大伯娘特意把灯芯弄得粗一些,又多添许多油。
供桌前又搁了一个黑色的瓦盆和几张草团,用来祭拜烧纸。
林小雨挎着个装了一碗白米饭和一壶酒的篮子来了。
林长锦把那一碗堆得冒尖的白米饭插了筷子请到供桌上,又给斟了一杯酒。
林长繁和林长华在丧盆里烧了一把纸钱。
“二弟/二哥,你吃饱喝足别迷路,安心吧,安心吧——”
众人的哭声终于冲破了压抑,漫了一整个屋子。。林小雨没有哭出声,她将篮子放到一边,默默地走到灵堂一旁的草团上,默默往火盆里添纸钱。
林大伯娘一愣,见林长锦对此不言语,心里就明白了。
她干脆过去把旁边的几个草团后移了一点,这才让林二勇林大山跪了。
至少停灵三日才要下葬,往后若是有人来,便能一眼瞧出来林小雨如今是个什么身份了。
林长锦把林大志叫出去,“这先有小雨二勇大山他们守着,你自去城隍庙给你二叔报到去。”
林大志点了头,又把之前做好的灵幡取了高举着,林长华点了灯笼在前面引路,林长繁抱着纸钱在旁,三人就出了门去。
队伍自出了家门就开始一路走一路撒纸钱,林大志高声哭喊,“二叔!去城隍庙报到啦!”
邻居村人听见了,从自家屋子里出来,隔着院子送了林长盛一程。
到了城隍庙,三人在庙前的空地停下,林长繁把备好的香烛纸钱取出来。
香烛点上,纸钱烧上 ,林大志“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对着庙门高声哭喊禀告,“城隍老爷在上!平安镇刘家村林长盛于庆元五年十二月十一日殁了,今日特来向您报到,求您给他登记上册,放他安心上路。”
林长繁又往火堆里丢了一把纸钱。
林大志继续道,“这些纸钱孝敬您和各位阴差大人,一路上还请各位大人高抬贵手,多多照应!”
待到纸钱完全烧尽,三人才磕头起身离去,换了另一条路回了家。
林小婶子王清被娘家嫂子押在自己家里不许出去,她刚有了身孕,最忌讳碰丧事。
王清在屋子里坐不住,急得团团转,外头不知道要乱成什么样了,她倒是躲进屋子了?
王清娘家也是刘家村的,今天一听说林长盛殁了,就赶忙让大儿媳妇去把王清叫走。
王大婶子本想着王清刚怀了身孕,肯定自己也会留意,谁知道一去就见王清正拿着麻布要做孝服。
她赶忙跑去过,“清儿,你干啥呢?”
王清听了赶忙放了,“嫂子,你咋来了?”
王大婶子瞪她,“我来瞧瞧有没有要帮忙的。”
一旁的林大伯娘哪里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当即道,“没啥要忙的,用不上这么多人。”她拉了一下林小婶子王晴的手道,“四弟妹,你回家去看看家里的门锁没锁,莫要丢了东西。”
不待王清说什么,王大婶子一把把王清扯走,“赶紧回去看看去,母鸡丢了看你怎么哭去!”
林三婶子全程就只看着,她性子急可也不是不讲理的人,本来妯娌几个就没打算让王清动手,不过是拿着看看罢了,现在请走就请走吧。
王清被拉扯着回来家,一进院子就再也忍不住,“嫂子!嫂子!你让我回去!”
王大婶子紧箍着她的胳膊道,“回去干啥?那是你能沾的吗?”
王清说,“我咋就不能沾了?那是二哥啊,当初我和长华他没少出力气,这么些年多亏了他照顾,我怎么能不管不问?”
王大婶子道,“你有情有义可也不能不明事理,害了胎你找谁哭去?”
王清气道,“嫂子!你说的是什么话!”
“什么话?心里话!大实话!”王大婶子直把王清往屋子里扯,“你在那能帮着干啥,出力气的事她们也不敢用你,白事更不让你碰,你在那她们不安心,你也白劳累,再说了长盛能让你怀着身孕给他办后事?你要是真懂事明理就搁家里待着!”
王清说,“我怎么坐得住,你看小雨刚昏过去,大哥他们又被族里叫过去不知怎样,嫂子那边又忙成那样!我……”
王大婶子并不知道这许多,但纷纷扰扰谁家没个鸡毛蒜皮的事了?为了这为了那的坏规矩,万一出了事谁担得了责任。
她只当听不见,自把屋门一关,守着王清不让出去,要是王清急了,她就道,“气急伤胎,你还不当心?”
王清没法子,只好也坐下,自己生闷气落泪罢。
王大婶子见她哭,到底不忍心道,“这时候哭,孩子往后泪多。”
王清道,“我连哭都不能哭了?”
王大婶子叹口气,“我知道你怨我心狠,可这也不是我一个人拿主意,不说是家里人使我来瞧着你,只说你那两个嫂子,她们不也守着这规矩?虽说死者为大,但大也大不过肚子里的那个,你避着点岂不是两方都顾全了,你看谁家不是这样?自己生气落泪岂不是自己想不明白?”
王清一时之间没有话答,自己躺炕上背身哭去了。
王大婶子也不哄她,自己把桌上的针线取了,不言语地守着王清做针线。
王清今天先是听说了林长盛骤然没了,又忙活林小雨的事,这会儿心里万般滋味压过来,竟直接哭睡过去。
待她醒了,见王大婶子自点了灯还在屋里坐着守着她。
王清长叹一口气,“嫂子,你回吧,我知道了。”
王大婶子看她一眼,“你这是撵我呢,你是不是又想过去?”
王清穿了鞋子往外头灶房去,“白事我不能沾,活人我还不能管了?我烧火做饭不行?”
王大婶子立刻起身道,“这个行,我给你烧火,做好了我送过去,你不许露面。”
两个人只简单煮了清粥,又蒸了一锅热腾腾的饼子,并几盘青菜一起装进篮子里,由王大婶子挎着送到了林家。
林家的人正忙着,林长锦刚出了门着响器班子和“八仙”去了,院子里林大伯娘和林三婶子正收拾东西,见外了她只说现在顾不上。
王大婶子把东西放下,“她嫂子,你总要顾着家里人,不说咱们大的能撑,就是里头的不还都是孩子?现在最该多保重才是。”
林大伯娘道,“我晓得,可哪里有心思吃,又哪里顾得上。”
王大婶子道,“谁不是撑着过来的,你要晓得轻重。”她冲灵堂那抬抬下巴,“别的不说,你家里现如今这样,外头闹过来,你们连个还手的力气都没有,自己的事办不好,还给人糟蹋了像什么样子?”
林大伯娘先是吓了一跳,自家如今办得有模有样,怎么还能被人瞧出来乱糟糟的?
“我来了两趟了,其他房里一个人没见着,我瞧得出来别人也瞧得出来,这等事谁能瞒得了?”王大婶子拉着林大伯娘说心里话,“别人怕,我们可不怕,人手不够你只管去家里喊人,明儿我还来。”
林大伯娘心里一暖,“好妹子,你是个好的。”
王大婶子只拍拍她的手道,“你只别生我的气,怨我和你们离心了。”
林大伯娘忙说,“怎么会,我晓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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