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发的黎明，在一种混合着凝重与决绝的平静中到来。没有多余的告别，没有煽情的言语，一切程序都已演练过无数次。枭亲自带队，一行三辆经过深度改装、外表低调的越野车，在晨曦微露时驶离了疗养院，汇入清晨稀疏的车流，朝着郊外的秘密机场驶去。
车内气氛肃穆。渡川和顾临渊并排坐在中间那辆车的后座。顾临渊穿着特制的、便于行动的深色作战服，外面罩着一件抗压外套，脸色依旧苍白，但眼神清明冷静，正透过深色的车窗，沉默地望着窗外飞速倒退的、逐渐染上金边的城市剪影。渡川坐在他身边，脊背挺直，目光锐利地扫视着周围的环境，身体处于一种蓄势待发的警戒状态，但偶尔看向顾临渊时，眼神深处会掠过一丝难以化开的担忧。
旅程的大部分时间在沉默中度过。转乘小型运输机，长时间的飞行，降落在一个位于南美某国边境、荒芜人烟的废弃小型军用机场。再次换乘经过特殊伪装、适合雨林地形行驶的越野车，继续朝着那片无边无际的、仿佛能呼吸的绿色巨兽腹地深入。
随着车辆的颠簸前行，窗外的景色逐渐从干燥的荒原变为湿润的丘陵，空气中的湿度明显增加，温度升高，植被也变得愈发茂密、高大、充满了咄咄逼人的生命力。参天古木遮天蔽日，藤蔓缠绕如巨蟒，各种奇形怪状、色彩鲜艳的热带植物肆意生长，空气中弥漫着泥土的腥气、植物腐烂的甜腻气息和各种昆虫鸣叫混合而成的、原始而危险的交响。
车队在雨林边缘最后一个秘密补给点做了短暂停留，进行最后的装备检查和物资分配。这里已经是文明的最后痕迹，再往前，就是真正的、无法无天的自然王国。
趁着技术人员对车辆和装备做最后调试的间隙，渡川和顾临渊有了片刻的喘息。他们站在补给点简陋的屋檐下，望着眼前那片浓得化不开的、仿佛能吞噬一切的绿色海洋。湿热的风裹挟着植物的气息扑面而来，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压迫感。
就在这时，顾临渊的目光被补给点角落一株野生植物吸引了过去。那是在一片杂乱的热带灌木丛中，一株并不起眼的山茶花树。或许是多年前遗落的种子在此生根发芽，它长得有些瘦弱，枝叶上沾满了泥点，与周围那些张扬跋扈的热带植物相比，显得格格不入，甚至有些可怜。然而，就在那看似孱弱的枝头，却倔强地绽放着几朵花。花瓣厚重，色泽是那种极其纯正、毫无杂质的赤红色，红得像燃烧的火焰，又像凝固的鲜血，在周围一片喧嚣的绿意中，显得格外刺眼，也格外……孤傲。
顾临渊静静地看了那花几秒，然后，在渡川有些诧异的目光中，他走了过去，小心翼翼地避开枝条上的尖刺，折下了开得最盛的那一朵。他的动作很轻，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专注。
他拿着那朵花走回渡川身边，递给了他。
渡川愣住了，完全没料到顾临渊会有这样的举动。在这即将踏入生死险境的前夕，在周围一片紧张肃杀的氛围中，一朵花？他下意识地接过，指尖触碰到花瓣，感受到一种奇异的、略带凉意的厚实触感。赤红的花朵在他古铜色、布满细小疤痕的掌心，显得愈发娇艳欲滴，也愈发……突兀。
“这……摘来干嘛？”渡川看着手中的花，又抬头看向顾临渊，眉头微蹙，语气里带着不解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无奈。他实在无法将眼前这娇嫩的花朵与即将面对的残酷战斗联系起来。
顾临渊没有立刻回答。他转头，目光再次投向远处那片危机四伏、杀机暗藏的雨林深处，浅色的瞳孔中倒映着无边无际的浓绿，仿佛穿透了层层叠叠的枝叶，看到了隐藏在其下的狰狞与黑暗。湿热的风吹动他额前细碎的黑发，他的侧脸在斑驳的光线下显得异常平静，也异常遥远。
半晌，他才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周围嘈杂的虫鸣和风声，带着一种他特有的、吟诵数据般的平静语调，然而那诗句本身，却蕴含着与他平日风格截然不同的、深沉而炽热的情感：
“山茶相对花谁栽，细雨无人独我来。”
他的声音顿了顿，仿佛在品味诗句中的意境，然后，他转过头，目光落在渡川脸上，落在他掌心那朵赤红如焰的山茶花上，继续说道，语气平静无波，却字字千钧：
“这花，长在苦寒之地，却能在大雪纷飞中绽放，颜色灼灼如火。看似清冷孤高，实则……生命力极顽韧。傲雪凌霜，不改其色。”
说到这里，他抬起眼，目光直直地看向渡川的眼底，那双浅色的瞳孔里，清晰地映出了渡川有些怔忡的身影，也映出了某种……难以言喻的、滚烫的认同与寄托。
“就像你一样。”
最后五个字，他说的很轻，却像一道惊雷，猝不及防地劈进程澜的心海，掀起了滔天巨浪！
渡川猛地怔住，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又猛地松开，剧烈的悸动让他的指尖都微微发麻。他低头，难以置信地看着掌心那朵静静绽放的、红得惊心动魄的山茶花，再抬头看向顾临渊那双平静却仿佛蕴藏着星辰大海的眼眸。
山茶花……傲雪凌霜……不改其色……就像他一样？
原来，在顾临渊那颗如同精密仪器般运转的心里，是这么看待他的吗？不是莽撞，不是冲动，而是……如同这山茶一般，在绝境中依然能爆发出灼热生命力、坚守本心的顽韧？
一股难以言喻的热流，混合着巨大的酸涩、震动和一种被彻底理解的颤栗，瞬间冲垮了渡川所有的心理防线，汹涌地席卷了他的四肢百骸。他张了张嘴，喉咙却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只能死死地盯着顾临渊，眼眶不受控制地泛起一阵剧烈的酸胀。
顾临渊说完后，便移开了视线，重新望向那片雨林，仿佛刚才那句石破天惊的话，只是随口点评了一个客观事实。但他微微泛红的耳根，却泄露了那平静外表下，并非毫无波澜。
渡川深吸了一口气，强压下胸腔里翻江倒海的情绪，小心翼翼地、如同对待稀世珍宝般，将那朵山茶花收进了贴身作战服最里面的口袋，紧挨着左胸心脏的位置。花瓣冰凉的触感隔着布料传来，却仿佛带着一种奇异的、滚烫的温度，熨帖着他狂跳的心脏。
他没有说“谢谢”，也没有任何激动的回应。他只是伸出手，用力地、紧紧地握了一下顾临渊微凉的手。一切尽在不言中。
“准备好了！”枭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打破了两人之间无声的交流。
渡川最后看了一眼掌心似乎还残留着花香的纹路，然后抬起头，眼神已经恢复了惯有的锐利和冷静，甚至比之前更多了一份沉甸甸的、名为“信念”的力量。他看向顾临渊，点了点头。
“走吧。”
两人转身，并肩走向那辆已经发动、如同蓄势待发猛兽般的越野车。身后，是那株在荒野中倔强绽放的山茶，赤红的花朵，如同黑暗中点燃的火种，微弱，却充满了不屈的力量。
车队再次启动，咆哮着，义无反顾地扎进了那片无边无际的、等待着他们的绿色深渊。
（第八十五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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