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006

言静无法理解清如的选择。

“你为什么不坐飞机?将近七个小时的高铁,屁股都要坐开花了。”

“你不懂,”施清如对着屏幕咯咯笑,“沿途风景是很珍贵的。”

“你少来,你平时旅游都懒得拍照的人,装什么文艺。”

施清如对她晃了晃新买的运动相机,“只准你拍vlog啊?我也要拍,当你的同行!”

她不只带了运动相机,还带了富士。照片、视频两手抓。

张言静知道她的德行,“你能有耐心剪辑再说做自媒体吧。对了,你买的什么座位?”

“商务座。”

张言静露出无奈的表情,“我就知道,你一点都不会委屈自己。我看你是准备一路睡到北京,醒来发现自己什么风景都没记录。”

“能别损我吗?”

“不能。我今天要去上海和几个博主合拍视频,不和你聊了。”

施清如一边收拾行李,一边问她:“上海的博主?都有谁?”

“徐烁、小鹿那几个。”

“哦,没听说过,玩得开心。”

如今从杭州到北京,坐最快的高铁只需要四个半小时。在施清如高中的时候,最快也需要七个多小时。那时候她陪不能坐飞机的祖父祖母去北京,逛了故宫、恭王府、什刹海等景点,没有去到长城,毕竟老人家爬不动。

故地重游。

算故地重游吗?

也许吧。

这次她还是没有坐飞机,因为陈安平是坐火车去的。青青网的相册里有一整页大约十几张照片,都是他从车内往外拍的风景。

沿途经过乡村、麦田、秃山还有湖泊,夕阳映出过道对面乘客的轮廓,唯独没有他自己。

虽然青青网的图片画质不够清晰,但陈安平的镜头是有温度的。

施清如觉得他也许在英国当摄影师,即使他大学的专业是计算机。

她也是。

他们两个或许都应该像骆泽川那样成为码农,但施清如的直觉告诉她,他没有。

码农的日子太忙碌了,陈安平会无法照顾他妈妈。

施清如有些后悔买商务座。

商务座车厢里太冷清了,和陈安平镜头下的世界完全不同。

过道对面只有在宽敞红皮座椅上睡觉或是办公的人。

列车行进一小时后,施清如终于坐不住,主动离开座位,前往用餐车厢。

她带着富士相机一路穿过几节车厢,印象最深的是孩童的哭闹声和一些短视频外放声。

无意的一抬眼,窗外嫩绿色的麦浪在晴空下随风荡。远处是些不时髦的房子,和成华中学的钟楼是同一派,受着西方的影响,骨子里还有东方的执着。几十年发展下来,早已成为国内特有的一种风格,不说好与坏,但施清如能感觉到——在阳光和蓝天下,它们散发着温馨与亲和。

离开高楼耸立之地,她举目能望见更远处的地平线。

只是望不到英国,也望不到十几年前的学生时代。

用餐车厢里人不多不少,但每一桌都坐了人,有一桌坐着两个休息中的列车员,正面对面在聊天。

商务座提供盒饭,但她没什么胃口。平心而论,她是一个间接性很挑剔的人。

施清如不想吃盒饭,却花了八块买了一桶泡面。

她可能是脑子有病。

病得不轻。

否则也不会踏上这趟旅程。

这么一想,她心里感到烦躁。

当面被滚水泡开的时候,她又想明白了。

她不是为了陈安平去的,她是想去看一看长城。

仅此而已。

施清如不是什么历史爱好者,所有知识点都是曾经为了应付考试死记硬背的。一脱离学校,她就忘得一干二净。

她想去长城只有一个原因——高中那次去北京没去成。她总觉得,这么出名的长城都不去,岂不是白去北京了?

张言静经常说她是一个执念很深的人。

她的执念很幼稚。

有一次她们一起去西班牙旅行,施清如在马德里的一家古董店看中一个外壳镂空的机械怀表,店主约莫看出她是个人傻钱多的人,趁机敲竹杠,报给她一个昂贵的价格。

张言静看不下去,好说歹说劝住了施清如。

谁知道回国后施清如对那个怀表念念不忘,第二年独自又去了一趟马德里,故地重游,把那个怀表买回来了。

有趣的是,怀表回家后,就此尘封在书房的柜子中,不见天日。

施清如甚至忘了它的存在。

餐车没有空桌,施清如便和一位绍兴出发的大姐拼了一桌。

大姐没有点火车上的吃食,自己带了茶叶蛋和玉米,还有一个泡着茶的保温杯。她在边刷短视频边品尝美食,看见施清如后便放下手机。

“小姑娘去哪里的?”

施清如吹了口热烫的面,回答道:“去北京。”

“去玩啊?”

“嗯。”

大姐很自来熟,问施清如要不要吃茶叶蛋。问是问了,但没给施清如拒绝的机会。

她手速极快地从食品塑料袋里取出一颗带壳的茶叶蛋,三两下剥去壳,把蛋挤进了施清如的泡面桶里。

施清如的动作一滞。

出门在外不能吃陌生人给的食物是她的原则。

但是大姐的眼神比窗外的太阳还炙热。

“我朋友都喜欢吃我煮的茶叶蛋,总向我讨要,你尝尝,肯定喜欢。”

施清如觉得老一辈人身上有种特质。

她们很自信。

这绝不是什么阴阳怪气,是她见多了年轻人的自卑感所比较出的结果。

她放下刚卷起来的泡面,叉起茶叶蛋咬了一口,虽然蛋的味道被泡面汤水冲淡,蛋黄部分的咸鲜还是非常惊艳。

和她爸王文忠的手艺比也不差。

王文忠可是煮茶叶蛋的高手。

“好吃。”施清如夸赞道。

大姐高兴地又问:“玉米要吃吗?又嫩又甜。”

施清如连忙摆手,“不用了大姐,我早上吃太多了,这会儿还挺饱的,吃不下这么多。”

“行,姑娘你要去北京哪里玩?”

“长城。”

“诶哟,长城有什么好玩的,特累人!风景都是一样的风景,不如去地坛公园逛逛。”

施清如不太想说自己的事,岔开话题,“大姐你也是去北京吗?”

“是啊,看我儿子去,儿媳刚生了孙女,我去照顾她。”她叹了声气,“本来早想去了,但我老伴前两个月摔了一跤,动了手术,也得我照顾,现在恢复得还不错,能自己照顾自己了,我才能去北京。”

这时火车驶入一段山洞隧道,手机信号受影响,车厢内也一片漆黑。

大姐不喜欢这黑暗,有一分多钟没说话。

泡面的热气往上飘着,在施清如下巴上蒙了一层水雾。

刚才听大姐说话的语气,她想当然觉得对方的生活很幸福。可这般听起来,施清如只觉得累人。

天南地北的一大家子都要她照顾,且只能指望她。

但也不对。

她一个啃老族,凭什么替大姐觉得不幸福呢?

施清如晃了晃脑袋,把别人的人生从自己的大脑里晃出去。

窗外天光又亮起,身后的山体快速倒退远离,铁路边几条不规矩的树杈子刮蹭着列车体。

“姑娘你和我儿子年纪差不多吧?”

施清如吃了一口泡面,“我三十了。”

大姐讶然,“真看不出来,那你结婚了吧?”

施清如笑笑,“没有呢,我还单身。”

“男朋友也没有?”

“没有。”

“诶哟。”

施清如瞥了她一眼,感觉到她想催婚,但碍于彼此是陌生人,忍住了没说。

“我儿子之前也没谈过,前年他单位同事给他介绍了一个,一谈就成了,今年孩子都有了。你长得这么好看,耳垂又漂亮,肯定是有福之人,缘分没准就在北京等着你呢,明年就结婚!”

也许是因为施琴和王文忠的婚姻生活很幸福,施清如耳濡目染,并不排斥结婚,甚至是向往的。

“哈哈哈,”施清如大笑道,“借您吉言。”

她摸了摸自己发炎的耳垂,上面戴着一对纯金耳钉。施琴说戴纯金的有助于耳洞的生长闭合,但也许是她的皮肤愈合能力太差,几个月过去了,仍旧没有长好。

流脓、结痂,取下耳钉清理,再戴上。

流脓、结痂……

循环往复。

又痒又疼。

将泡面桶扔掉后,施清如陪大姐又坐了会儿,没什么重点地谈天说地。

施清如是很能与人周旋的人。

只要她乐意。

但并不代表她付出了任何感情。

相反地,她的笑容与热情更反衬出她内心的漠然。

施清如以前不这样,但这几年她的精力下降,大不如前,便没有多少真情实感能给予他人。

聊天的时候,她时不时会举起相机拍一拍沿途的风光。

湖泊、山峦、麦田……

陈安平拍过的那些风景,也出现在她的镜头中。

只是一个在秋天,一个在春天。

秋天金黄色的美丽之后是冬日的寂寥。

而春天之后,还有更富生机的盛夏。

黄昏时分,遥山万叠云散。

施清如与大姐各自回到车厢,没有留下彼此的联系方式。

整趟旅程,施清如都没有在商务车厢待多久。

最后的时分,她打着哈欠靠在椅背上,手指随意地滑着相册的照片。

陈安平的那些照片。

大姐远赴北京是为了家人。

她是闲得无聊,没事找事。

最后浅眠了一刻钟,火车停在北京。

有句话说,秋天银杏叶黄时的北京是北平。

那春天呢?

施清如带着疑问走出车站,打车穿梭在拥堵的街头。

路边种着许多毛白杨,树枝的形状野蛮向上伸展,真是好有生命力的一种树。

高中来京时,她没有那么多闲心观察,现在她却连柏油路上的涂漆缺了哪一角都想看个明明白白。

大姐说,她的缘分也许就在北京。

但施清如知道这不可能。

在她将陈安平从记忆里彻底剔除之前,缘分的通道已被青春的石子堵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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