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3章 对诗

潼关的下一站,就是长安。

远远地,地平线上出现了一座庞大的黑影,像是蛰伏待发的钢铁巨兽。

王无择勒住马,看着远处的长安城,不由得感慨:“上次来长安已经是五年前的事了,长安倒是雄伟依旧。”

祾歌抬起头,一言不发。

他生在洛阳,长在洛阳,也就隔几年来一次长安,对长安实在有些不熟悉,印象最深刻的反而是阿翁长眠于长安。

他叹了口气,才道:“我要去西明寺、昭陵和乾陵各走一趟,今晚不回驿站了。”

“昭陵是太宗皇帝,乾陵是先帝,这你要去看看我懂,但是西明寺怎么了?你为什么要去看西明寺?”王无择不解地问。

“因为西明寺在小殿下名下。”祾歌淡笑着说。

小殿下就是他自己,西明寺是他父亲李弘四岁时生病,二圣为了给李弘祈福,特意斥资建造了一座占地广阔的寺庙,足有十进之多,不仅冠绝本朝,甚至放在历朝历代都在前列。

就在这时,王孝杰的声音从他们身后飘来:“狗大户。”

王无择深表赞同。

不过他最后还是跟着祾歌去了昭陵。

“我才不跟着我老头,他对我严得要命,老喜欢揍儿子!”王无择撇嘴。

祾歌看了他一眼。

这种没心没肺的性格,他不信王孝杰对儿子格外严厉。

但他也没有拆穿王无择,只是安静地打马前行。

对于自己这位曾祖父,祾歌自己是既崇拜,又不服气的。如果他在那个时代,因缘际会,他是否能和曾祖父一较高下?

几人下了马,步行走在山道上。王无择看着路边的青砖,不由得感慨万千:“就连太宗皇帝这种人杰,也逝去几十年了。你看,连青石砖上,都长满了苔藓了。”

“但我们会长大。”祾歌说。

他带着王无择和苏戎墨叩拜了李世民,向他外婆临川公主葬出走去。忽然听到王无择叹了口气:“我忽然有感而发,刚刚成了一首诗。”

他漫步上山,道:

天下英雄至此休,华年又过几番秋。

旌旗卷奏秦王乐,殿阙通联汉帝州。

车马分明台作市,山形依旧冢成丘。

可怜千载兴亡事,目断陵前水自流。

这诗写得大气雄浑,虽然有为了作诗强说愁的嫌疑,但是写得确实不错。

王无择站在山崖边,负手而立。他今天仍旧是深蓝色配金色银杏叶的大氅,山风吹起他的衣衫,配上昭陵肃穆的气氛,倒显得他格外深沉。

然而不过一盏茶时间,他就开始自得起来:“怎么样,我的诗才不错吧。”

祾歌很想翻个白眼。

王无择用手肘捅了捅祾歌,冲他挤眉弄眼:“你快次韵和一首啊,让我也看看你的惊才艳艳。”

祾歌沉默片刻,表情有些复杂:“这是昭陵,是我家祖坟……”

王无择脸上的表情僵住了。

“抱歉。”他跟祾歌道歉,“但我觉得太宗皇帝爱热闹,他应该不会介意的。”

祾歌回头看了看昭陵。此处深林葱郁,安静肃穆,确实很适合咏怀。说真的,他是有些手痒了。

如果曾祖父不怪罪,他还真想赋诗一首——这是他第一次有机会和朋友次韵和诗。

“太宗皇帝最喜欢热闹,又不喜欢拘泥于繁文缛节,你就写呗,我们还没见过你写诗呢。”

祾歌犹豫片刻,最终点了头:“我先去拜拜祖先,回去就写。不过先说好,我不擅长诗文。”

“你居然也有不擅长的东西?我以为你什么都会呢。”王无择“啧啧”有声。他眼珠子一转,转而催促起苏戎墨:“你也一起来呗。”

苏戎墨安静地点点头,没有再说话。

离昭陵主墓最近的山陵,就是祾歌的太外婆,纪国太妃韦珪。她是柳季卿的祖父纪王李慎、祾歌的外婆临川公主李孟姜的生母。临川公主的女儿周静窈又嫁给李慎次子为妃,就是柳季卿的二伯母。

再往里走,就是祾歌外公外婆的合葬。祾歌的母亲周静姝和他的四舅舅周季重是龙凤胎,上面还有两个同母的同胞姐姐,三个同父异母的亲哥哥。他的外公周道务曾任营州都督,对如今的西州都督唐休璟有救命之恩、知遇之恩。祾歌已经给四舅舅去过信,告知他会以四舅舅的儿子的身份前往西州任职,请他去信一封,跟唐都督打个招呼。

得知他受的伤是骨伤,周季重还附上一份药方,是一种叫“壮骨断续膏”的膏药,让他贴在右臂上慢慢养伤。

周家的几个姨母舅父都很疼他。

祾歌满脸怅然地在外公外婆墓前磕了头。

他想他们了。

离开昭陵后,他又去了乾陵。

这次磕完头,他坐在李治的陵墓前,喃喃地跟李治说话:“我跟阿婆吵架了……因为我很难受,难受得活不下去了……我要是不跟她吵架,我就想去跳河……”

他把脸贴在青石地砖上,轻声抽泣起来:“我不知道这样好不好,是不是不忠不孝,但是我想活,不管怎么样我都想活……”

“我想要……我想要……”

他想要凌驾于女皇之上。

人是分三六九等的,他现在这么痛苦,就是因为他只能依附于阿婆生存。所以他想活,他想让阿婆再也不能掌控他,但是这是不孝的逆举,他不敢,又跃跃欲试……

李治应该不能理解他。但李治应该会听他说话。李治的情绪更稳定,不会像武曌那样一惊一乍,吓得他崩溃大哭。

好像家里情绪更不稳定的都是母亲——不是女人,是母亲。他也见过外婆发脾气,这是他为数不多相处过的两位母亲。

但她们都更容易情绪失控。

祾歌很害怕,他不知道是不是别的女人也会这样。

母亲这两个字,让他恐惧颤抖。

他强迫自己不去思考,因为他的病情还不足以让他面对这些而不崩溃。所以他取消了去西明寺的计划,决定回去和王无择吟诗作对。

不知道为什么,跟王无择在一起,他很少会想起家人和他的病情。

他对着纸笔,沉吟不语。

良久,他写道:

秦王猎鹿未燕休,意气倾绝万古秋。

山海曾窥催战鼓,江湖漫说定神州。

西陵树影迷新草,南浦烟光罩旧丘。

岁岁年年无尽处,常常新秀论风流。

王无择迫不及待地拿来看,道:“你这个燕休……虽然我知道这是休息的意思,但是用在这里好怪啊。”

“没办法,用战不休就失替了,我炼字炼得烦。”祾歌说。

律诗每句的二四六字要平仄交替,这叫替。失替就是没有按照这个规矩来,也叫拗,需要救一下,也就是在对应句子的位置同样改变平仄。

这种文字游戏让祾歌很烦。他本来对文字语言就不是很擅长。

“怎么说呢?这首诗让我感觉不太像是你写的东西。”王无择沉吟片刻,道。

“嗯?”

“你好像没有这么丰沛的情绪,冷冰冰的样子才比较像你。”王无择说。他有很多次都想和祾歌玩,但是祾歌对谁都是礼貌又疏离的。这种疏离并不是出于什么皇亲国戚的傲气,王无择能清晰的分辨出他,就只是单纯的比较想一个人待着,并不是很爱说话,也并不是很想有情绪。

祾歌脸上有情绪的时候,有时反而让王无择觉得他有点累。

他像是被人教着要那么做,但是自己并不理解为什么,只是模仿而已。在卫所的时候,大家往往都会笑着相互行礼。但有很多次他都是先行礼,然后突然想起来自己要笑一下,才开始调动脸上的肌肉。

这种场景不能说是不诡异。

祾歌唯独不像个活人。

但现在祾歌已经生动多了。王无择把这件事抛诸脑后,他们又去看苏戎墨的诗。

利禄功名暂且休,闲来槛外赏春秋。

行吟云月观苍海,醉卧江波望鹤洲。

细雨丝丝拂禁苑,松烟阵阵笼寒丘。

衣冠到底为身累,且作偷闲一日游。

“你这是乱写的吧,跟我们的咏古抒怀有什么关系啊?”王无择嚷嚷起来。

“有啊,”苏戎墨很坦然地说,“诗传情,我确实感觉累,终于不用忙活了,这次出来走走倒还挺放松的。”

祾歌沉默片刻,欲言又止,最后悄悄往旁边挪了挪。苏戎墨觉得累大部分是因为要照顾他。

王无择问了出来:“你这是跟你家公子抱怨吗?”

“倒也不是,是我真的对所谓的古迹、逐鹿不感兴趣,很多时候我不理解太宗皇帝为什么要争霸天下,我也不想做那样的人,我只想过好自己的小日子。”苏戎墨笑了笑,“而且最近事情太多了,我真的觉得很累。”

这半年祾歌在生病,王府里里外外都要苏戎墨拿主意,他连自己的冠礼都要挤时间,简直忙到脚打后脑勺。

他是故意这么选的。

只有忙起来,他才没时间去想高通,那个养大他又出卖他的人。

很多人都说祾歌这不好那不好,但是他有一点好处,就是他护短。苏戎墨也是经历过背叛之后才忽然发觉,祾歌很少让他们去做主动送死的事。

祾歌会把这件事留给自己做。

这或许就是他主动选择祾歌的原因。

“说真的,我觉得我有点胸无大志。”苏戎墨说,“我只想把我分内的事都做好,然后早点结束公务,回家喝两杯酒,听几出戏。这样的日子我觉得就很好。”

王无择不能理解:“我还是更想跟我家老头儿一样。”

他的父亲王孝杰,年幼时只是华阴县的农民,十八岁参军,到现在是国内烜赫一时的三品大将军,几乎是位极人臣。

王孝杰现在也不过四十余岁而已。

他好胜乖张,这种性格也影响到了他的儿子。王无择是奉宸卫里最好胜的人之一,也是最用功的卫士。所以他在同龄人中,也是极为拔尖的一个。

他早就想跟祾歌较量较量了。

这个被传为“天神转世”的小殿下,到底是真有真材实料,还是只不过会投胎呢?

对于他这个想法,祾歌懒得搭理。

他现在回王无择的话,纯粹是出于礼貌。王无择话太多了,他不回几句真的很不礼貌。

如果真让他评价王无择,他会说——王无择,好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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祾歌传
连载中奈基山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