祾歌和唐家为麴六娘焦头烂额的同时,麴家父子也在对坐品茶。
父子二人对坐在书房中,燃起一个小小火炉,麴文瑞倒出三杯茶,将其中一盏递给父亲。
“六娘这次确实有些胡作非为了。”麴文瑞道,“父亲,母亲怎么说?”
“你母亲心疼六娘,还怨恨我要和唐家结亲,把六娘远远嫁出去。”麴崇裕冷笑一声,“不过才出去半天,你母亲就觉得六娘瘦了一圈,正张罗着给六娘准备饭食呢。”
麴文瑞笑着打圆场:“母亲就妹妹一个女儿,自然要疼爱些。”
麴崇裕冷哼道:“慈母多败儿。”
他叹了口气,才道:“罢了,你妹妹不过是个女子,也不需要什么才干,将来嫁出去,为我麴家借势,生下流着我麴家血的外孙,也就足够了。一个女人,也不能要求她做什么。”
“可惜了,妹妹不能和唐家结亲,我们也就不能潜入都督府偷城防图。”麴文瑞将茶盏放在桌上,叹息道,“唐休璟将府邸防守得如同铁桶一般,若不能趁着妹妹嫁入唐家,我们还真找不到机会。”
就在这时,一只手拿起了第三只茶盏。
这手的主人说:“既然这样,就不必将所有的筹码都压在唐家。”
麴崇裕神色一凝:“诺布嘉瑟的意思是?”
那只手轻轻摩挲着茶盏,轻声笑道:“没有唐旻,不是还有苏戎墨吗?”
“如果苏戎墨做不成唐人的官,我们又给他一个新的机会呢?”
麴崇裕登时眼前一亮。
“诺布嘉瑟”四个字,是典型的吐蕃王室尊称。“诺布”是名,“嘉瑟”意为王子。这人竟然是吐蕃的一位王子!
诺布嘉瑟冷冷一笑,将茶盏放回茶桌上。
就在这时,有下人来报:“郡王,六娘子刚刚又出门了。”
麴崇裕脸色一沉:“又去望月楼喝花酒?”
来通报的下人将头埋下去,不敢说话。
麴文瑞笑着打圆场:“望月楼的是家中的产业,妹妹这样反而安全得很。”
麴崇裕看了一眼诺布嘉瑟,才摆着架子说:“罢了,这次诺布嘉瑟在,就放过她一马。让她早去早回吧。”
麴文瑞试着把话题岔开:“现在问题的关键,就是如何把苏戎墨逼向我们这边。”
“把贵府六娘子和苏戎墨的逸事散步出去,自然就能让苏戎墨在唐人那边无法立足。”诺布嘉瑟用手指轻轻叩击茶桌,“当然,若是你们能狠得下心,也有狠得下心的办法,端看你们怎么去选了。”
苏戎墨用力打了个喷嚏。
也不知道谁在念叨他,这几天总时不时打个喷嚏。
他奉祾歌之命,去望月楼买青稞玉液,孝敬给王孝杰。王孝杰很爱这种青稞酒,就着一壶酒,他能多吃两碗肉。为了哄王孝杰开心,祾歌三人就常常去望月楼买酒回来,也陪着他喝酒谈天。
其实主要是王无择和苏戎墨陪他喝酒,祾歌基本上都在默不作声地偷吃王孝杰碗中的肉。
偏偏王孝杰有个癖好,他喜欢被人麻烦。要是跟他一直客客气气的,他反而觉得是在瞧不起他。他就喜欢晚辈亲亲热热喊他师父,然后顺走他的好东西。
给自家孩子,不算吃亏。
祾歌不跟他见外,他反而觉得舒心。
因此在他全力指点下,三人这段时间精进迅速,行动之间,已经有了悍将的肃杀之气。
没想到在路上,他居然遇到了穿着男人袍服的麴六娘。
见到是他,麴六娘眼前一亮,策马而来,高兴地挥着手:“苏戎墨?苏戎墨!”
她亲亲热热的,连名带姓喊着苏戎墨的姓字,自以为这是亲昵,却听得苏戎墨面色一黑。
如果他没有向狄仁杰讨“苏文”这个姓名,现在“苏戎墨”三个字就是他的姓名。直呼全名对于他这种唐人来说,就是指着鼻子辱骂,只有撕破脸才会如此。
这个麴六娘,不,这个麴文玛!
她不给苏戎墨留脸面,苏戎墨自然也不会给她留。因此,苏戎墨冷淡地说:“怎么,麴文玛麴六姑娘,你有何贵干?”
这个闺名,其实他们几个都知道。唐旻和麴文玛议亲时,麴文玛的大名就摆在祾歌桌子上了。
但这毕竟是闺名,他们是外男,叫起来有失分寸,因此祾歌几人才只叫她麴六娘。
没想到,连名带姓直呼她,麴文玛反而显得很高兴。她大大咧咧地说:“你也觉得我的名字好听吧?他们整天六娘子六娘子叫我,都把我的名字叫没了!”
苏戎墨不由得沉默。
麴文玛还在高高兴兴地说:“我家里最疼我了,你看,我现在都没受到一点责罚——我娘舍不得呢!”
苏戎墨看了她一眼。
这是什么疼爱?
真正的疼爱该是女皇对公主,悉心教养,幼承庭训,委以重任,而不是麴文玛这样,连称呼规矩都不教,养个宠物一般,叫她出来丢人现眼。
他们不知道规矩能逼死人吗?
怎么可能,能教出麴文瑞,麴家怎么可能不懂规矩有多重?
但他们就是不教麴文玛。
苏戎墨甚至有些恶毒地揣测,等麴文玛从这个父母编制的梦中惊醒,面对真实的人生,她这种被断了爪子,既不能爬树又不能捕猎,吃个生肉都要窜稀沾一屁股屎,甚至不会自己舔毛的废物宠物猫,会不会直接抑郁而死。
他岂止是不喜欢麴文玛,应该说是非常讨厌。
但苏戎墨不想在大庭广众和麴文玛翻脸,不然他怎么说都是麴文玛有理。他沉默着,和麴文玛一前一后进了望月楼。
麴文玛一路叽叽喳喳,显然非常开心:“我这次是来见念奴姐姐的,有人要给念奴姐姐赎身,我来问问她愿不愿意。”
她不由分说,拉着苏戎墨去找念奴。
念奴是胡人,生有茶色卷发和绿眼睛。胡人的大骨架让她穿汉服时看起来不伦不类的,因此每每见她,她总以胡人装扮露面,倒也别有一番风情。
麴文玛带着他进门时,念奴正在弹琵琶。见到二人,她温柔地笑了起来,抱着琵琶行礼:“苏长史,小玛儿。”
这段时间,祾歌也常来望月楼听念奴弹琵琶,因此苏戎墨和念奴很熟悉。
没给苏戎墨和念奴寒暄的时间,麴文玛握住她的手,坐在她旁边问道:“念奴姐姐,听说你有了个相好,要为你赎身了?”
念奴看了一眼苏戎墨,苏戎墨颔首,示意她们自便,自己找了张胡床坐下。
她这才点了点头:“赎完身,我就要去西域,再不回来了。”
“啊……”麴文玛有些喜忧参半,“他待你好吗?”
念奴含笑点头。
麴文玛的心放下一半,又追问:“那你呢?你心里有他吗?”
念奴面色赧然,羞羞怯怯地低下了头。
“这样就好呀!”麴文玛高兴地拍着她的手,“我们高昌儿女,敢爱敢恨,只要两个人心里都有对方,别的都不用管的。念奴姐姐,我可真为你开心,就是以后见不到你了……完了,我现在就开始舍不得了。”
念奴捏了捏她的脸,转头问道:“苏长史这次也是来取酒的?”
苏戎墨首肯。
麴文玛一下子又来了精神,她得意地扬起头:“我帮你!我最会饮酒了,我去给你挑最好的酒。你要什么酒?”
“葡萄酒和青稞酒都来些吧。”苏戎墨笑了笑。
王孝杰喜欢青稞酒,王无择喜欢高粱酒,而他喜欢葡萄酒,祾歌只喜欢葡萄汁。
麴文玛风风火火地冲出去,去选好酒了,只留苏戎墨和念奴二人面面相觑。
“麴六姑娘很惹人喜欢。”念奴笑容得体地寒暄。
苏戎墨不置可否,转而问道:“那胡商是何方人士?年岁几何?作何营生?可有婚配?”
念奴沉默片刻,才道:“他年岁稍长了些,如今四十有六了。”
“你今年二十有四,他长你二十四岁,努努力都可以做你祖父了。”苏戎墨说,“这样的人……”
他叹了口气。
“不是良配。”苏戎墨下了论断。
念奴这下久久没能接话。
好一会儿,她才开口:“我明白,我入了贱籍,这辈子不可能嫁良人,能寻得一个家境殷实的人赎我,已经是万幸了。”
“麴姑娘不是说要帮你吗?”苏戎墨问,“怎么不去找她,她不是认了你做姐姐吗?”
念奴放在膝盖上的手骤然收紧了。她缓了好久,可是苏戎墨仍然能听出她的悲凉:“三年了,她在望月楼一掷千金,已经三年了。这三年来,单单她在这里的买酒钱都够赎我十回……她心中只有自己。”
苏戎墨好奇道:“这么多年,你自己攒下钱了吗?”
念奴摇头:“娘会派人来搜,一个铜板都留不住,更别说攒钱赎身了。”
她说的娘就是鸨母,一般欢场女子都称呼鸨母为娘。
苏戎墨一愣。他倒还不知道有这种事。
念奴又道:“苏长史好心提醒奴家,这份心意奴家记下了。奴家也斗胆说一句,不要与麴姑娘深交,当个逗趣儿的玩意儿便好。她没有幼承庭训,也不是聪明人,和她掺和到一起,只会让她坏了你的所有大事。”
说到这里,她叹了口气:“她怎么就不是坏人呢。”
如果真的坏,反而就能肆意讨厌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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