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太后口谕传到奉宸卫之后,祾歌径直回了躬省斋。
他有两个书房,一个是王府前院书房,名唤迎鸿堂,既迎鸿鹄之志,亦迎鸿举之士。他常在这里见客,不过更多的是在这里读书学习、听各位先生讲课,也在这里处理王府政务。
迎鸿堂方正而规整,因为用了紫檀木家具,看起来颇有些庄严肃穆。其间只点缀了些许摆设,照样有些冷冷清清的,难以生出亲近之意。
进了后院正殿,他起居的地方有一间小书房,名唤躬省斋,两个字分别出自《论语·述而》中的“躬行君子,则吾未之有得”和《论语??学而》中的“吾日三省乎吾身”。这两处书房的牌匾都是他六七岁时所拟,由先帝御笔亲赐,悬于梁上。
他日常起居常在这里,在这里做功课,或者写写画画,偶尔也看些闲书,有时还需要处理一下王府的庶务。现在,他就站在匾额之下,望着先帝的手迹,鼻子有点发酸。
如果先帝现在还活着,何至于让太后折腾得疆域折半、宗室凋零!
他眨了眨眼睛,迈步进了书斋。
躬省斋宽敞明亮,书斋内清一色紫檀木家具,长条几上整整齐齐地摆着笔墨纸砚和印章,书案正对着的是一整面墙的大书架,隔几步就设有阶梯,书案背后挂了一副李思训的山水图。书斋的一侧摆了些乐器画材,地上放着箜篌和琵琶,墙上挂了筚篥,靠墙还摆了一架筝,颜料则整整齐齐地摆在架子上。
靠窗是一张小榻,上置凭几,凭几上放着一张琴,还放着了画笔,按照长短粗细放在不同的笔筒里,由高到低自窗台方向依次摆开。窗台比寻常房间要厚实些,窗台上摆着几盆金菊,同室内赏瓶的菊花一道,开得正艳。
一个中年人正等在里面,这人中等身材,面白无须,声音却比一般人要尖细得多。这就是孝敬时期的东宫总管、现任燕王府大总管高通了!
高通向祾歌行礼,祾歌还了礼,高通打起书斋内小茶阁的帘子,祾歌径直走进去落座。下人捧着点心果浆鱼贯而入,祾歌端起杯子,道:“准备一下,过几天我要去白马寺。”
高通奇道:“大王怎么突然想起要去白马寺?白马寺中元节的供奉早已经送去了!”
祾歌淡淡地说:“太后口谕让我过去,那就去一次吧。”
先帝是道教徒,太后是忠实的佛教众,但与二人都不同的是,祾歌本人却是无神论者。若不是为了迎合当时的思潮,无论是道观还是佛寺,他是绝不会踏进去的。
因为找不到神佛存在的证据,所以他拒绝相信有神明存在。事实上,对于鬼魂,他也是不相信的,原因也是一样,没有证据。
一分证据一分话,十分证据九分话,狄仁杰一直是这么教他的。
高通也不再问,只是悄悄掩了房门,无声无息地退了出去。
祾歌坐在书斋内,却怎么也静不下心。
按理说,他是李唐的嫡长孙,是李唐的亲王,万事应以李唐的社稷为重,可他幼失怙恃,自小依靠太后长大,太后就是他安身立命之本。
到底是忠还是孝,祾歌陷入了两难的境地。
他他叹了口气,铺开纸笔,开始练字。
翌日祾歌休沐,他起了个大早,沐浴更衣焚香,从白马寺回来的时候,长安城里已经燃起了晚饭的炊烟。
祾歌换下外出的衣裳,径直去了躬省斋。
他不喜欢和那些大和尚虚与委蛇,每次回来都要先去练一会字平复心情。
人间可能真的有得道高僧,但是他在各寺庙见到的,却大多数都是话里话外都在说香火钱的俗人。
不对,其实仔细想想这样的人也不多,但是他就是讨厌佛家多于道士。祾歌一边研墨一边回想,最终锁定了一个人。
太后的入幕之宾,薛怀义。
五年之前,薛怀义提议在洛阳西建白马寺院,并监修。寺成,他做了白马寺主持。两年前,薛怀义又督建明堂、天堂,而后升任梁国公。去年,突厥犯边,太后又命他担任清平道大总管,刻石记功而还,太后加授他辅国大将军,进右卫大将军,改封鄂国公、柱国,赐帛二千段。
祾歌一般不骂人,那次气得绕着王府跑了一晚上,在心中破口大骂薛怀义,称“就是只猪去做大元帅,只怕都比薛怀义做得好。连突厥都没遇到,有什么资格燕然勒功?”
每一次太后为所欲为一次,他就感觉自己的脸似乎被人踹了一脚。
想他堂堂凤子龙孙,见到这种地痞无赖居然还要赔笑脸,要以长辈礼对待,他就感觉自己的肺要被气炸了。
薛怀义只是个玩意儿!
想到这里,他不由得泄气。就算是玩意儿也是太后的玩意儿,是长辈的东西。
陈明德和高通苦着脸站在书斋门外,不知道该不该通报。就在刚才,尚书左丞张行廉,被太后下令处死了。
张行廉不是挺李派,也不能算是亲武派。真要算起来,他反而是中立派。太后这是要顺我者昌逆我者亡啊!
祾歌心中的屈辱感,越发的强烈了。
同样深感屈辱的,还有另一个人。
现任皇帝李旦枯坐在书房内,望着空落落的书房,心中满是心酸。
皇太子李成器走了进来,行礼道:“父亲,你找我。”
李旦长长地叹了口气,道:“坐吧。”
李成器谢了恩,规规矩矩地坐了下来。
李旦沉默良久,忽然道:“成器,你今年也有十二岁了,不是小孩子了,有些道理,你也该学起来了。”
李成器看起来有些惶恐,他没听懂李旦到底在说什么。
李旦叹了口气,他这个嫡长子,资质不佳,心也不在朝政上。他喜欢鲜亮颜色,喜欢玩乐,喜欢音乐,若只做一个清闲富家翁,那日子就再好不过了。
可是这是李唐的太子,是未来的天子。
而且,他还有一个文武双全、惊才艳艳的堂兄。
有时他想,如果大兄多活几年,是不是整个大唐就会变得不一样了?到时他可以不用面对这些尔虞我诈,痛痛快快地研究训诂学,去做一个清闲的文人。或者按照《永徽律疏》规定的那样,将皇位禅让给祾歌,自己再不掺和这些事。
可是,祾歌才十五岁。自己不管怎么说,都已经是而立之年了,怎么能贪图享乐,把危险推给一个还年幼的孩子呢?
这个孩子他见得不多,看上去和和气气、乖乖巧巧的,实际上眼神却极其坚定。短暂地见面机会,小祾歌一直在暗中机警地观察着一切。刚登基的时候,他们曾经谈过一次,当时年仅虚岁八岁的小男孩表现出的沉静和主见,让他感到心惊。
李唐的近支只有他们了,他和小祾歌,可以说说保存李唐神器最重要的两个人了!
对内,太后重用酷吏,大兴告密之举;对外,战事倾颓,唐军节节败退。各方势力暗中角逐,他敏锐地察觉到了危险,那是国家将要四分五裂、陷入一片战火的危险,是重现春秋战国的危险,是可能再一次遭遇五胡乱华的危险,他只能尽力去做一支胶水,小心翼翼地将国家粘合起来。
至于究竟能不能重现贞观盛景,他有自知之明。作为先帝的幼子,他并没有父祖们的文韬武略,毕竟他年幼的时候,从来没有按照储君培养过一天!
或许他现在要做的,就是把宵小的目光吸引到自己的身上,给那个酷肖太宗的孩子成长的时间。
想到这里,李旦轻叹了一声,道:“如果发生了什么事,不管怎么样,都不要怨恨你四哥。”
李罡在皇家行四,前面还有三个故雍王的儿子,故而行五的李成器应该唤他四哥。李成器闻言愣了愣,问道:“四哥会做什么事情呢?我们毕竟是兄弟,他也应该不会做什么太出格的事情吧?”
李旦又叹了口气,斟酌着说:“如果……如果祾歌上书请求改姓,或者劝进呢?”
李成器跳了起来,愤怒地说:“那他不就是忘八端、忘祖宗的无情无义之人吗?这种人,为什么要容忍?”
李旦重重叹了口气,拍了拍犹自愤怒的长子的肩膀,道:“为什么?为了保住李唐神器,他不得不这么做。”
他顿了顿,眼中蓄满了眼泪:“可能……为父也需要这么做了。”
李成器瞠目结舌。
李旦喟然长叹,眼中已经蓄满了泪水。
但愿那个小家伙能明白他的意思。
此时,祾歌正拿着一个信封。
信封上没有署名,只在右下角画了一个小小的圆圈。
祾歌没有急着打开,而是拿在手里,问道:“有人看到吗?”
高通躬身道:“大王放心,这次也是跟卖菜的一起送进来的。”
祾歌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缓缓道:“我死不足惜,主要是陛下,陛下就是李唐正统,万万不能有任何闪失。”
高通道:“老奴晓得的。”
祾歌这才放下心,拆了信,从里面倒出来一片药材。他仔细看了看这片棕褐色的瓜子片,将之握在手心,而后泪流满面。
此物,名唤独活。
好心疼旦旦啊。
旦旦本来是个乖宝宝,忽然哥哥就把自己作死了,忽然就变成皇帝了,旦旦蒙圈,JPG
你糖皇室真不是个人呆的地方,大声指指点点
关于时间线
8.19(壬戌)于积善坊燕王府燕王内书房躬省斋
8.20(癸亥)于洛阳紫微城东宫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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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李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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