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西州出西门,西北方向数十里,是西州和焉耆之间最后一座城池——交河县。
王无择远远地观望了一会,见戈壁滩上的白毛风逐渐停歇,才下了城楼,直奔驿馆。
监察使周祾歌、苏戎墨等人,如今正在交河县查账。
祾歌正在书房,同那位木记事参军学……学天书。
他看到那些圈圈画画,就觉得犯困、头疼。
王无择想着,一推门,忽然看到雪奴儿端坐在门帘后,爪子按着一只大老鼠。
一见到他,雪奴儿一推老鼠,老鼠“吱吱”大叫,向着房门冲去。
王无择吓了一跳。老鼠尖叫,他也大叫,只有雪奴儿开心得翻肚子。
王无择气不打一处来,提起雪奴儿就是一通揉搓。雪奴儿心情正好,尾巴缠在他手臂上,懒洋洋趴在他怀里。
内室隐隐传来木槿的声音:“……这就是惯性系和非惯性系的区别,如果惯性系解决不了一些问题,就可以把惯性看做力,换成非惯性系。”
雪奴儿从王无择怀里跳下,抖擞长毛,趴在祾歌膝盖上舔爪子。
祾歌点点头,没去管猫,而是取出另一张纸,道:“上次布置的题目,我已经做出来了。如果不考虑空气阻力、摩擦生热、刚性形变的问题,米粒不管从多高落下来,只要匀流速,最后示数静止的时候,就都是目标值!”
王无择听得两眼发直:“你们在说什么天书……”
“是我六岁的一个想法,用沙子……”
“停!”王无择打断他的滔滔不绝,“我听不懂这些!”
祾歌叹了口气:“那好吧,说点你听得懂的。风雪怎么样?”
王无择的神色这才活泛起来。他玩着雪奴儿的尾巴,说:“白毛风停了,看天气,这几天会是晴天。如果要去的话,我们要趁早。”
祾歌点头,叫来苏戎墨,将军贪诸事交代下去,三人又细细商量之后,天色已经见黑了。
苏戎墨这次不去焉耆,他留在交河县,把交河营、天山营仔仔细细梳理一遍。
他显得很焦急,欲言又止数次,但是最终没敢开口。
“想说就说吧。”祾歌按了按太阳穴。
头疼得厉害,从夏天到现在,他的脑子都没怎么休息过。
“属下担心主子。”苏戎墨站在祾歌身后,为他揉头,“焉耆毕竟是敌后,若是诺布嘉瑟起个坏心,该怎么办?”
“杀了他。”祾歌淡淡地说。
王无择默不作声。
好一会,他才闷声说:“我努力劝他,不要这样对你。”
他又望着窗外出了一会神,说:“他在吐蕃过得不好,我想把他劝回来。娘也想他,想得睡不着觉。这次去见他,我也要去。我要劝他回来。”
“丑话说在前头,我不会因为他是你胞亲哥哥,就对他太手软的。”祾歌闭目道。
“我知道……”王无择叹气,“说实话我很矛盾,有点不想他回来,又觉得有个亲兄弟也不错……但总之我还是喜欢他的。只是没想到他这么狠,为了逃走能把自己的手指头掰断。”
“主子能把他的手指接上吗?”苏戎墨低声问。
“不知道,只能试试。”祾歌活动着手指,“大将军说,我的内力,似乎有疗伤的效果,不像王家的内力,过于刚猛霸道。”
王无择撑着头,偏头看他:“你们家真的很奇怪,一群病秧子,但又是战功赫赫。我想不明白,这么弱的身子骨怎么做得出那么多事?要是我,非得把你们供起来不可!”
祾歌看着自己的手掌。
他也说不清楚。
但他运起内力,为王孝杰和张桂花推拿,二人的多年老伤就会很久不发作。祾歌说不清楚为什么,但这并不耽误他用内力。
祾歌摇摇头。
他倒是越想越饿,想吃烤羊腿了。
“我到院中走走,羊腿考好叫我。”
祾歌站起身,苏戎墨忙为他披上斗篷。
院中,木槿正陪着雪奴儿扑雪玩。
祾歌站在廊下,笑道:“你们都宠着它吧。”
木槿讪笑:“猫猫先找我的,老板,你有什么吩咐?”
雪奴儿翘着尾巴,三两下爬上祾歌肩头。
祾歌一笑,道:“有件事要和你说清楚。我们明天动身出发,去焉耆,要做奸细。你的任务,就是和我扮成夫妻——主仆也可。我们去画焉耆地图。所以,你有什么问题吗?”
“有。”木槿怂怂地举手,“我能不去吗?”
祾歌一记眼刀甩了过去。
“行吧,主仆就主仆吧。”她飞快地看了祾歌一眼,极小声嘀咕,“起码比夫妻好,别人看到不会说我老牛吃嫩草。”
祾歌装作没听到。他觉得自己也不至于如此面嫩。
见到祾歌没反驳,她小声问:“为什么是夫妻?”
“因为我要拿你作筏子,去逛焉耆城。”祾歌平静地说,“陪自己的女人买首饰,没人会起疑的。”
木槿立刻道:“首饰归我的话一切好说。”
“见到诺布嘉瑟不许轻浮,他确实是个美男子,但是已经娶妻了。不许对他轻浮。”
木槿立刻指天发誓:“明白明白,老板,我一定听话。”
然后,她又用他能听到的声音小声道:“我倒要看看,能被老板称作美男子的,能有多帅。”
祾歌一默,道:“你可以正常说话,我耳力很好,你只要在我面前说话,我都听得到。”
说到这里,祾歌叹了口气,问道:“你是不是患有郁症——你们应该叫做抑郁症?”
“你在说什么?每天好吃好喝的,还有珠宝瓷器,喝好茶吗?美男,我怎么可能抑郁呢,不会的,不可能的。”她嬉皮笑脸,“老板,你不要了解一个病症就往身边人身上套啊。”
“你有自毁倾向。”祾歌上下打量着她,“你为什么要在我面前轻浮?这不像你的能力。”
“什么能力?”
“地球物理高材生。”
听到自己的专业,木槿忍不住尴尬。她倒吸一口冷气,开始满地找地缝。
“是很好的大学,很好的专业吧,我知道。”祾歌说,“所以你是很优秀的学子。对吧?越出类拔萃的人,越容易钻牛角尖,容易郁郁寡欢,你知道吗?”
木槿大惊:“等会,你是怎么知道的?你的精神状态疑似太不唐代了。”
祾歌瞥了她一眼:“我们只是生得早,不是没脑子——说回正题。”
“请讲。”
“我执掌过奉宸卫,你知道吗?”祾歌没等她回答,就说,“算了,你大概不知道。”
木槿哑然:“我确实不知道,但是我还没回答呢,你怎么就知道了?”
“因为你们确实识字,但是不读史书,也不读圣贤书。”
“你不能要求一个理科生对历史有多了解吧?”
祾歌没理她,而是继续道:“那是个云集天下最优秀的贵胄子弟的卫所,他们都是汉家最钟灵毓秀的天才。”祾歌不紧不慢地说,“他们十岁能去考科举了。”
“聪明人。”
“对,聪明人。”祾歌叹气,“聪明人都把自己逼得紧,所以他们心焦不宁、郁郁寡欢,又十岁离开父母,到御前去做官,人生地不熟的,没有亲人和朋友,面对严苛的官场……”
“家族只认为是荣耀,是不许辞官的,所以他们会伤害自己……我都知道。”
祾歌定定地看着她:“我保护得了他们,就能保护你。所以我需要你和我坦诚,你做得到这次任务吗?能就继续,不能就换人。”
木槿沉默,心道,很像,但是不一样。他们还有家,可她没有。能回去的避风港,再也没有了。
可是话到嘴边,她却反驳道:“虽然知道以激将法的嫌疑,但是我可没说过我不行。”
祾歌浅笑:“看吧,一样的心高气傲。”
木槿叹气。
怎么到哪里都要打工,不过还好现在的老板不是画大饼。
“你有话直说,我真的很讨厌猜来猜去。”祾歌有些不耐烦,“还有不要叫我老板,你这样会说漏嘴的,从现在起叫我郎君!”
“好好好,郎君。以后我就有话直说了,反正我看一时半会你也不会弄死我,还要让我发挥一下我的价值。”
祾歌放松下来:“以后记得说人话,我不想费力猜来猜去。”
木槿正色道:“以后请多指教了,郎君。希望这次我们都能平安顺利地回来。”
她伸出手,想要和祾歌握手。
祾歌垂下眼睛,扫视一眼,诚恳道:“男女授受不亲的!”
木槿一愣,旋即莞尔:“老板——郎君!郎君你说得对!”
“有一件事要提前说一下。”祾歌慢条斯理地说,“我不会系衣带、鞋带和腰带,戎墨此次留守,所以帮我系鞋带的事,就是你的活了。”
木槿傻了眼:“我怎么年纪轻轻就体会当妈的感觉了。”
“你不年轻了。”祾歌认真道,“我姑姑和你同岁,有六个儿女了。”
“草,万恶的古代。”
祾歌茫然问:“草是什么意思?”
木槿立刻双手捂嘴:“没,没什么,你可不要学。”
祾歌疑惑地歪歪头,扒开雪奴儿捂在他脸上的爪子。
看他这幅样子,木槿又开始想捏他的奶膘了。
就在这时,她突然意识到自己还不知道小老板的年纪,于是便问:“郎君,你今年几岁了?是实岁不是虚岁哦,从你出生到现在多久了?”
“十五有四分之三。”祾歌不假思索地回答。
木槿一惊。
快十六岁了?但他看着这么瘦弱,脸也很嫩,而且还没变声结束,就像十二三岁的男孩一样,怎么回事?
木槿追问:“郎君,你是不是有点发育迟缓?有看过医生吗?”
祾歌警惕又迟疑地看着她。
“我有个表哥,”木槿叹了口气,“小学到初中——就是十六岁之前,他都发育迟缓,后面确诊了自闭症。”
祾歌试探地问:“自闭症……孤独症?失魂症?”
“是啊。”
祾歌强忍着泪意,试探地问:“你们讨厌他吗?嫌弃他吗?想杀了他吗?”
“当然不会!”木槿说,“表哥再怎么样都是我们的亲人,他的父母也就是我舅舅他们带他看了很多医生。虽然一直没能完全痊愈,但他后来也找到自己喜欢的事情。”
听到这里,祾歌的眼泪决堤。
他瘪着嘴哭了起来,下巴一直在抖。
木槿吓了一跳:“你怎么了?”
“他有父母,他父母带他去看……”祾歌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他只是语无伦次地抽泣,后来实在控制不住情绪,蹲下抱着膝盖啜泣起来。
“你们不会讨厌他,也不会想杀他……”他抽抽搭搭地哭,雪奴儿围着他大叫。祾歌一把将雪奴儿抓入怀中,把头埋在雪奴儿身上大哭。
木槿顿时手足无措,伸手想拍他的肩膀,又想起“男女授受不亲”,一时间不知所措起来,战战兢兢地问:“你是不是……也有自闭症?”
祾歌抽噎道:“嗯。”
他现在迫切想见木槿那个表哥,想知道有父母的话,他可能会过上什么日子。
木槿同样惊涛骇浪。
怪不得有这么强的天赋、看着这么小,又喜欢直来直往!
她忍不住有些心疼他。
她看向远处的风沙。
不知道为什么,她感觉自己的母爱突然涌现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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