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及这个问题,狄仁杰脸上第一次露出茫然。
他接手祾歌的时候,祾歌就是这样了。
而苏戎墨则思忖片刻,道:“主子小时候会被同龄人欺负,但是大多数时候他都意识不到自己被欺负了。”
作为祾歌的亲王友,苏戎墨是特意被二圣筛选出来的。
当时,二圣从数以万计的孩子中一个个精心挑选,特意给祾歌选择了一个心思细腻、温柔体贴、性情平和、牙尖嘴利的玩伴。这个玩伴要陪在祾歌身边,在祾歌被欺负、自己又意识不到时保护祾歌,并对那些欺负予以反击。
祾歌根本听不出画外音,也听不懂明嘲暗讽。他只能根据字面意思来理解别人的话,比如要是阴阳怪气他,说“你可真厉害啊”,他就丝毫意识不到是在骂他,只会露出笑容,乖巧又带点得意地说谢谢。
除此之外,他年幼时也吵不过别人,脑海里分明有话可说,可是嘴就是跟不上,往往急得他直掉眼泪。这种时候,对面的孩子可不会放过他。他们只会变本加厉来欺负他,毕竟以他说不出话的笨嘴,连告状都做不到。
所以,二圣特意给祾歌做了特训,要是遇到听不懂的话,就板起脸,做出一副凛然不可侵犯的样子,骂人的活交给苏戎墨去做。而苏戎墨最初的任务,也就是寸步不离跟着祾歌,听到什么不对,就偷偷扯一下祾歌的衣襟,让他少开尊口,以免闹笑话。
燕筠青边记录边问:“你是什么时候被选到他身边的?”
苏戎墨略一沉吟,道:“是庚辰年,就是永隆二年——对,九月改的元,还是永隆年间。”
“永隆二年……”燕筠青翻了翻病历,忽然问道,“那年他虚岁六岁,周岁五岁,上元节开口说的话,是不是?”
苏戎墨和狄仁杰一怔,俱是摇头:“确实是那年初开的口,但是具体什么时候,就不清楚了。”
永隆二年,祾歌五岁的时候,究竟发生了什么?
那大概是春日的一次游园,与会者都有谁,在场的诸人都说不清楚。苏戎墨彼时还是个叫“鼠鼠”的孤儿,狄仁杰当时也只是五品度支郎中,还没资格参与这种宴会。燕筠青当时更是只有五周岁,还随父母远在幽州任上,不曾来过洛阳。因此具体参会者有谁,这些人谁也不清楚。
苏戎墨只是依稀听到二圣的一点对话,然后试着还原了一下事情经过。
当时一群小男孩们嚷嚷着要玩将军捉贼的游戏。既然是捉贼,那么必定有人要扮演贼人。那群小孩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没有一个人愿意,所以就哄着第一次出来玩的小祾歌扮演小贼。
但是从事后武皇后的勃然大怒来看,当时应该不是哄劝,而是逼迫祾歌去演那个小贼。
祾歌并没有表示出不高兴。因为失魂症,他的性格向来很木讷——这是为尊者讳,实际上他的性格应该叫缺心眼。他没有分辨能力,根本不知道那些玩伴对他是善意还是恶意。
由于分辨不出,他就统一当做是对他释放善意,因此总是“咯咯”笑着去陪那些孩子玩。
刚开始只是追追打打,二圣并没有放在心上。男孩子嘛,养得太娇反而不好。所以当祾歌一身污泥回来时,他们只看见祾歌拍着手“咯咯”笑,也就没有追究下去。
毕竟孩子看起来还挺开心的。
就是这一点点的忽视,让那群孩子变本加厉。他们找来清扫落叶的竹筐,把祾歌反扣在筐子底下,然后自己坐上去,高声让祾歌认错。那是个胖乎乎的小孩,竹筐没那么结实,所以实际上就是祾歌跪在地上,他隔着竹筐坐在祾歌背上。
祾歌跪得手脚生疼,不住地哀求,说自己想起来,但是那群孩子并不允许,而是逼他认错,逼他说他是个坏孩子,坏孩子就得关进牢里,所以把他关进竹筐里让他悔改。
等到他们终于玩够了,才勉为其难允许祾歌爬起来。
祾歌应当是委屈的,但是由于失魂症,他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委屈。
他的表情取悦了那些孩子,他们围着祾歌大笑,嘲讽祾歌,说做贼就要知道有今天。祾歌傻乎乎地跟着点头,拍着脏兮兮的小手,很不熟练地跟他们一起“咯咯”笑。
他的失魂症让他无从分辨捉弄和欺负的区别。如果没人告诉他,以他当时的心智,他根本不知道自己已经成为了同伴欺负的对象。
李治当晚就气得发了头风,尤其是看到祾歌被欺负还一脸乐在其中,更是气不打一处来。要不是李弘就剩这一个独生子,他们还真想把这孩子直接丢掉。
哪来的这么缺心眼的孩子!
祾歌根本察觉不到二圣的愤怒,他犹自沉浸在快乐中,在高通怀里一扭一扭的,高高兴兴地唱着歌。
李治没舍得让他不高兴,而是往他口中塞了一粒饴糖,哄着他去洗香香睡觉觉去了。但是把小家伙哄走之后,他叫来参与欺负祾歌的所有家长,用雷霆手段处理了这件事。
但究竟受到了什么惩罚,在场的人没一个能说出来的。离这件事最近的苏戎墨也是一个月后才进宫陪祾歌玩耍的。
“失魂症,怎么让好好的孩子变成这样?”狄仁杰忍不住叹息。
“失魂症就是这样。”燕筠青也跟着叹气,“皇家有财力让他一对一上学,而不是上私塾,实在是再正确不过的选择了。他要是和十几个、几十个孩子一起读书,绝对会被欺负到死的。”
苏戎墨思考片刻,道:“那样的话,应该先教会他说‘不要欺负祾歌’。”
“不可!”狄仁杰猛地打断他的话。
确实不合适,燕筠青心道。他现在还没长成,又明显精神有问题,就已经是李唐、武周两朝皇帝装点朝堂的首选,其美貌可见一斑。但是这么漂亮的小男孩,又是个缺心眼,他分不清什么是欺负,可要是欺负他的时候,他眼泪汪汪地求饶,软软地说“不欺负祾歌”,对于有心之人,简直是在欲擒故纵。
苏戎墨显然也想到了这一点,猛地闭上了嘴巴。
唐初沿袭南北朝风气,好男宠、好娈童成风,别的不说,李唐皇室就是代代有龙阳。以他的心智,说不定警惕心还不如猫。
就算是家养的猫,有些缺心眼的笨蛋小猫也会被食物引诱,主动送上来被把玩。就更别说祾歌这种幼年时代心智连猫都不如的小笨蛋了。
怪不得女皇要反复叮嘱他,不许任何人脱他的衣服。
这件事,会是他创伤的诱因吗?
“我觉得,不太像是。”听到燕筠青提问,苏戎墨沉吟良久,还是摇了摇头,“我师父,就是高内侍说过,我们家主子在那件事后并没有性情大变。他还是粘人,也还是不爱睡觉,睡觉要人抱着才能入睡。”
“那他年幼的时候,有没有下意识咬些什么?”燕筠青试着追问,“例如咬手指甲、咬被角或者咬笔杆?”
“几乎天天咬!”狄仁杰苦笑,“他会咬手指上的肉刺,撕着往下咬,手指头经常被他咬到出血,然后委委屈屈地喊疼。”
“除了咬手指,卷衣角算不算?”苏戎墨犹犹豫豫地问。
祾歌年幼时,面对长辈会下意识地把衣角卷起来,有时甚至会将所有衣物全都卷在一起,露出肚兜或者亵裤。他似乎没有羞耻心,常常会揭开衣服,有时候甚至只穿肚兜乱跑。这个习惯是硬生生被打改的,二圣看不得他这样,因此只要他敢不穿衣裤乱跑,就抓起来打一顿屁股。
说实话,想到那个场面,燕筠青觉得很滑稽。
但是滑稽的背后,是李治和武则天一次次的家暴,他从小在毒打中长大,这会是他出现创伤的原因吗?
燕筠青来回翻看她记下的病历,良久,忽然发现了一个问题:“他的乳母和保傅呢?”
李唐皇室是怎么挑选乳母的?
在成书于永徽三年的《备急千金要方》中,孙思邈这样写道:凡乳母者,其血气为乳汁也。五情善恶,悉是血气所生也。其乳儿者,皆宜慎于喜怒。夫乳母形色所宜,其候甚多,不可求备。但取不胡臭、瘿瘘、气嗽、 疥、痴癃、白秃、疡、沈唇、耳聋、齆鼻、癫痫,无此等疾者,便可饮儿也。师见其故灸瘢,便知其先疾之源也。
整个高宗年间,因为皇后武媚娘要负责处理政务,后宫事务常常由李治的乳母,也就是故一品燕国夫人卢丛壁照看。除此之外,在幼年时代照顾李治的保傅,也就是照顾李治起居的保姆姬揔持,也获封正一品的周国夫人。
李治既然这样厚待自己的乳母和保姆,为什么祾歌身边一无保姆、二无乳母、三无宫女,齐刷刷都是男人,不是内侍就是属官呢?
他身边的该有的女人们呢?
苏戎墨和狄仁杰面面相觑,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到底还是苏戎墨一直照顾祾歌的起居,他沉思良久,才不确定地说:“我们主子,不喜欢女子的声音。”
“什么叫‘女子的声音’?”燕筠青追问。
“应该是女子的尖叫吧。”狄仁杰接口,“他不喜欢尖利的声音,尤其是女子的尖叫声,或者猫叫春的声音。听到这些声音,他会觉得不舒服,往往会头风发作。”
“不应该呀,”燕筠青喃喃自语,“就算太宗皇帝和先帝都因为头风驾崩,他也不该这么早就发病啊——论周岁,他还没满十五岁吧?”
就在这时,房门被敲响了。陈明德有些阴柔的声音自门外响起:“狄先生,大王醒了,想请先生至房中一叙。”
我电脑拿去修了,然后学校电脑没有汉语输入法……
本来想多更新一点,结果发现想要安装汉语输入法,还得需要管理员权限……
emo狼
这几天聊了聊,然后发现就是祾歌有很严重的述情障碍。虽然一般认为自闭症的孩子都有感情方面的问题,比如说情绪识别方面的问题和情绪表达方面的问题,但是像他这种完全理解不了情绪感,受不了情绪,辨认不了情绪的这么严重的障碍还是很罕见。
不是所有自闭症都有述情障碍,我没查到具体的数据,但是隐约记得仿佛是50%左右。
所以他的感情认知障碍让他基本上辨认不出好心和恶意。其实很多自闭症的孩子,包括高功能,阿斯伯格一类的,社交能力都比普通的孩子差,所以在学校确实是很容易被霸凌或者孤立。这种事情是没办法的。但是又不可能不让他去上学,去社交,去交朋友,对吧?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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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2章 旧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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