祾歌毕竟底子薄,身上断了五根骨头,今天又笑过怒过沮丧过,勉强吃了几口乌鸦胸脯肉,就打着哈欠犯困。
雪奴儿其实也不大,六月份生的小猫,虽然长得一长条,实际上还只是不满半岁的猫崽子,正是贪睡的时候。所以二者一拍即合,跟在场几人道了个别,祾歌在前面雄赳赳气昂昂开路,雪奴儿翘着鸡毛掸子大尾巴,一人一猫都迈着四方步,端的是神似不已。
燕筠青有些目瞪口呆:“他不是不喜欢猫吗?”
“他只是不喜欢宠物。”狄仁杰摇头苦笑,“他只喜欢和性格强势、能力出众、聪慧过人的人来往,就连猫都喜欢会抓老鼠的——他最讨厌只凭着一张脸备受宠爱的幸佞。”
说到这里,狄仁杰和苏戎墨不约而同叹了口气。
燕筠青知道他们在叹息什么。小孩子才只看喜怒好恶,长大了往往有许多迫不得已。可是祾歌已经十六岁了,在武周朝堂上,他已经参政五年了,他可以还把自己当孩子,他的政敌可不会因为他年少手下留情。
更何况,无论是身体、容貌、嗓音还是心智,如果不明说他已经十六岁,只怕所有人都会觉得他不可能超过十二岁。
苏戎墨喃喃自语:“主少国疑,我们家主子怎么服众啊……”
狄仁杰横了苏戎墨一眼,苏戎墨自知失言,立刻闭口不言。
燕筠青是女皇的人,哪怕女皇再爱皇长孙,她也天然和皇长孙两个派系。皇帝永远不可能和她的继承人亲密无间。
说实话,狄仁杰也愁得不行。
目前的朝堂上,除去紧紧依附在女皇身边的男宠、女官、酷吏之外,根据继承权来分,主要分为复唐派和拥武派。复唐派也分为两类,一类是以皇四子为首的皇嗣派,名正言顺、人多势众,但也沉默无声;另一部分则是惦记着奇货可居,想要拥立皇长孙这个幼主,把持朝政,瓜分权力。
拥武派则分为以武承嗣为首的激进派和以武三思为首的保守派。武承嗣主张杀掉女皇的所有子嗣,而武三思则主张废掉即可。他们认为现在的皇帝既然姓武,那么姓李的李唐子孙就不能够继续继承皇位,而是应该改为立武家人为皇储。
这些错综复杂的势力中,最弱的其实还是皇长孙。他父母双亡,自己年纪又太小,参政时间还短,因此当年他父母留下的势力有不少都被他的叔叔们所瓜分。而他自己又因为年纪太小,不能服众,所以没有办法积累自己的势力。
用一个不是很恰当的例子,其实党争就很像是几个兽群之间相互撕咬,互相争夺领地。而首领就像是兽王,若是不够强壮,还没等别人进攻过来,就会被自己的下属给推翻。
而在四个派别中,武承嗣五十三岁,武三思五十二岁,这个年纪在朝堂上正当年,属于老而弥坚的年纪;皇嗣李旦整三十岁,正是年富力强的时候;只有皇长孙,本身就只有虚岁十六——甚至周岁还不满十五,又是个孩童长相。他给人的感觉就是年幼无知,柔弱可欺,要再被人得知他心智迟缓,那就更是个易于操控的傀儡了。
甚至可以说,由于狄仁杰作为燕王傅,和祾歌绑死了的师生关系,皇长孙派的中流砥柱其实是狄仁杰而非皇长孙。祾歌本人更像个吉祥物,如果没了狄仁杰,他身边甚至留不住几个人。
自从接手祾歌的王傅,狄仁杰就无时无刻不在为祾歌的安危担忧。
他要是一辈子心智只能这样做个孩子,那就会一辈子被当做傀儡,就像说出“何不食肉糜”那个晋惠帝司马衷。现在还有狄仁杰来保护他,可是狄仁杰已经六十余岁了,又能保护他几年呢?
若是他的亲生父母还活着,他自然可以让父母和政敌们角力,自己躲在父母的庇护之下慢慢长大。可是李弘早逝,他唯一能依靠的长辈登基,变成了他的政敌。
祾歌现在就像是一块肥肉,周围群狼虎视眈眈,谁都想扑上来咬一口。
这样的处境,想想都让人头皮发麻。
但是这种担忧不能够在政敌面前表现出来。虽然燕筠青明白他的病情,但燕筠青毕竟不是皇长孙的人,不可不信,亦不可全信。
燕筠青察觉到了两人对她的疏离,又结合方才的话,迅速明白了他们的话外音。她能理解他们的担忧,虽然有些受伤,但燕筠青觉得他们的想法不全对。
女皇毕竟是个女人,而且还是生育过六个孩子,对每个孩子都倾情宠爱过的母亲。
自她执政以来,不管是平抑物价,还是打击门阀,或是提拔寒门,都是为了她的帝业永祚,没什么好说的。可是她还特意立法去保护被家暴的妇女,立法提出打死奴婢要坐牢,而不仅仅是交一笔钱了事。
她凶残嗜杀成性,但在她执政期间,没有一个臣子因言获罪。就连皇长孙自己都说,女皇要求他低下头去看在污泥中挣扎的人。再加上罪奴出身的上官婉儿做到内宰相的位置,父母双亡的燕筠青做到内医局御正,回京之后很有可能直接升任太医院院正……
种种迹象都表明,女皇,不,应该说武媚娘、武曌,她爱恨都太浓烈,既想要好好爱这个世界,又会在受伤时用最残酷的手段报复回去。
作为她身边最亲近的女医,这是燕筠青在她庇护下,对于这个声名狼藉的皇帝的一点感悟。
对于下属、奴婢或者远在天边的被家暴的妇女,她都能报之以体恤,那么对自己的孩子呢?
狄仁杰一愣,迅速沉思起来。
这样看来,祾歌的残缺,反而是他在女皇面前的保命符。
燕筠青毕竟没有当过父母,不明白做父母的人,在孩子成家那一刻的失落。
孩子成了家,和父母就不再亲密无间了。
他们会有意无意拒绝和父母亲密无间,以前感情和琐事都第一时间和父母分享,而现在,这个人则变成了他们的妻子、夫婿。
可父母之爱是不会随着时间消逝的,对孩子的疼爱已经变成习惯,忽然被另一个人夺走,又怎么能习惯呢?
不过好在,孩子很快会有他们的孩子,那些更年幼的孩子会吸引祖辈的目光。都说隔代亲,其实祖父母疼爱的,不是孙辈本人,只是疼爱更年幼的、他们自己的子女罢了。
祾歌出生的时候,武媚娘的幼子李旦已经十四岁,不日就要被“成家”夺走。她无处安放的母爱急需一个载体。猫也好,孙辈也好,她需要爱一个活物,需要抒发自己的情感。
所以她蓄意刁难太平公主的夫家,她把残疾的小祾歌死死护在羽翼之下。不只是祾歌需要她庇护长大,她也需要祾歌,需要孩子的笑脸和依赖,来让她自己觉得自己还没被权力变成魔鬼,自己还是个鲜活的人。
“我觉得不只是这样。”燕筠青听罢,补充了一句,“其实作为母亲,尤其是母性很强的母亲,孩子真的是她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哪怕已经独立成一个活生生的孩子,也是她最脆弱、最敏感的那一块肉。”
所以她不会允许有人伤害自己的孩子,不会为了权力让心爱的太平公主去和亲。那是她的软肋,稍微碰一碰她就痛彻心扉。所以她明知道自己心爱的孙子是个残疾人,也同样会用尽各种办法替他遮掩。
在太平公主出嫁,李旦娶妻之后,作为孩子的身份来承受武曌母爱的人,实际上应该是祾歌。一个母性非常强烈的女人,永远都会为了那个长得像自己的小崽子而不理智。
母爱是这个世界上最霸道的感情。它会蒙蔽女人的双眼,哪怕面前这个小崽子长得不够好看,性格不够讨喜,身体不够强壮,强烈的母爱也会把他美化成这世界上最珍贵的宝物。更何况祾歌还是个绝色小美人,性格乖巧,样貌稚嫩,每一点都在反复刺激着武曌那本来就浓烈到让她失去理智的母爱。
只要不让她想起面前这个孩子是她天生的政敌,那么她就会一直无条件的爱下去。毕竟,她的母爱都已经泛滥到爱自己的孩子还不够,还要去养一群猫来爱。
“狄先生知道吗?其实猫在人眼中,无论是样貌还是声音都特别像嗷嗷待哺的婴儿。”燕筠青笑眯眯地解释,“所以出于照顾婴儿的本能,很多人都特别喜欢养猫。”
狄仁杰顺着她的话,从女人和母亲的角度来思考:“所以皇帝疼爱她的每个孩子——然而这样有些东西就说不通了。既然皇帝保护自己孩子的本能如此强烈,她为什么会选择流放自己的次子和三子呢?”
“从我个人的角度看,我觉得是因为他们已经是成年男人了。”燕筠青平静地说,“很多时候如果不是为了得到孩子,女人其实没有那么喜欢男人。”
男人的本能是狩猎,是驯服,哪怕是养大了祾歌的狄仁杰,第一反应也是担心祾歌年纪不够、心智有缺,所以没有能力驯服追随他的群臣。那么在男人眼中,女人是什么呢?
女人是资产、是猎物、是用来生育子嗣的容器,甚至很多时候是奴隶。
猎物天生是会对捕猎她们的猎手有警惕性的。
随着女皇几个儿子逐渐长大,从可爱的幼童变成能一拳打死女皇的男人,这个时候作为母亲的本能就会转化为作为猎物的本能。更何况他们母子之间还天生是政敌,这无疑会更加放大他们之间的恐慌和猜忌。
所以在长大成人之后,唯一还能够得到女皇宠爱的就只有身为女儿的太平公主。可是太平公主早就不是孩子了,她的样貌没法激起女皇的舐犊本能,所以女皇就只好选择更加像幼童的人来满足她照顾疼爱的母性。
燕筠青觉得,这就是为什么女皇会肆意残害她的儿子,却对祾歌照顾有加的原因。
祾歌是个残疾孩子,正常来说,十六岁的男孩子已经很接近成年男人了。可是他的外表看起来却像只有十二岁的幼童。他独立生活的能力并不强,甚至连自我意识都不是很强,整个人看起来非常乖顺——换句话说,很多时候他在所有人眼中,都是个没什么主见的小娃娃。
这样的幼童离开父母之后,根本生存根本生存不下去。虽然没人挑明,但这几乎是所有人的共识。
他需要一个母亲的角色来呵护他,照顾他,关心他,从而让他不至于夭折。所以他能和女皇一拍即合,因为一个需要,另一个想给,这对祖孙之间的关系暂时是牢不可破的。
只要他还能维持现状一天,那么女皇就不会允许有任何人伤及他的性命。他活得好,女皇自己就舒服,因为他是女皇人性的载体,是女皇小心翼翼藏起来的软肋,是她还没被权力魔化的底线。
“可要是过几年,我们家主子长大成人,不再是孩子模样怎么办?”
这句话一出口,狄仁杰就露出了笑容:“过几年?过几年他自己就长大了。”
再过几年,随着他参政日久,他会形成自己的势力。到那时,就真的没人再敢打拿他做傀儡的主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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