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疗伤

就在宫中长辈为他的婚事忧心的同时,祾歌终于下定决心,准备直面自己的“创伤”。

他这个决定让燕筠青很意外,因为创伤的一大特点就是回避,简单来说就是“听见这件事就烦”。在这种基础上,让他承认自己有创伤很难。

毕竟在她印象中,位高权重之人不会暴露自己的弱点,这简直是常识。

对此,祾歌只是淡淡地说:“弱点?还有比祖母身为女子而成为皇帝的弱点更致命吗?”

燕筠青无法反驳。

李唐皇室哪在意什么风评、弱点!

可承认之后呢?

从哪个角度切入呢?

燕筠青想了想,挑了一个问题开始。

有没有目睹亲人朋友死亡、严重受伤,或者反复接触令人恐惧或者令人作呕的情景,例如在灾难中收集死者残骸,或者频繁被家暴?

这点根本不用燕筠青问,有唐一代奉行“不打不成才”,就连狄仁杰这种堪称溺爱祾歌的先生都会打祾歌,就更别说女皇陛下了。祾歌前几天之所以惊恐发作,就是因为女皇和先帝见不得他半张着嘴的样子。他本身就神情不够灵动,半张着嘴更像是扮蠢。一个普通孩子当然可以装乖扮傻,但是大唐的皇长孙不可以。所以他只要一露出病态面容,就会被女皇亲自掌嘴,有时甚至打到鲜血淋漓才停手。久而久之,他就再也不敢露出自己的失魂症面容了。

至于目睹令人恐惧的事,祾歌十二周岁就被派往战场,担任奉宸卫将军的时候,也没少处理女皇“乱刀砍死,五马分尸”的旨意。他对于人命已经是一种很麻木的态度了,甚至他承认,自己和女皇一样,遇到事情第一反应就是杀了提出问题的人,然后一了百了。

创伤反应是什么?有没有侵入性的记忆?

祾歌说不清楚,他有点理解不了什么叫“侵入性”,只能笨拙地重复,没有人把外物刺进他的脑袋。燕筠青跟他解释不通,他的失魂症就注定他很容易望文生义,在这方面他天生弱势。

会不会反复做和创伤经历有关的噩梦?

祾歌还是回答不上来。他只知道自己做噩梦,但是很少能回忆起噩梦的内容。仅有的回忆是他梦见功课没做完,害怕被先生骂,哭着从梦中惊醒——但他并没有对狄仁杰太过恐惧,相反,狄仁杰很能给他安全感。

倒是狄仁杰和苏戎墨都有补充,祾歌会说梦话,但是从来都听不清内容。他也会突然坐起来大声骂人,很显然是在梦游。

祾歌大吃一惊。他还有梦游的时候?

那么有没有出现过意识恍惚,似乎重新回到创伤场景的时候?

祾歌依旧回答不上来。不光他,就连狄仁杰和苏戎墨都听不太懂燕筠青的话是什么意思。

燕筠青只能叹气,接着问下一个问题。

接触到和创伤相关的事物,会不会有剧烈的情绪反应?

这次祾歌犹豫很久,小声问:“前几天的那次晕倒,算吗?”

“先记下来吧。”燕筠青记了一笔。

她感觉是算的,那么严重的惊恐发作,他肯定是神智失常了——可问题是,他的嘴唇是怎么和他的创伤联系在一起的呢?

他听到女人尖利的声音会眼前发黑,又是因为什么呢?

其余的部分不需要问了,他回忆不起和创伤有关的大部分事,显然是出于自我保护,把相关的人和事回避掉了。他很明显有很强烈的自我怀疑和抑郁,人际关系也差得一塌糊涂,甚至可以说没有朋友。除此之外,他暴躁易怒,攻击性很强,有很严重的失眠多梦,而且他很显然有很强烈的自毁倾向,无论是遇到买媳妇的刁民,还是枭正阳他们,他都第一反应把自己作为诱饵,很明显是想借助对方的手杀死自己。

可是诱因到底是什么呢?

是女皇的滥杀宗室吗?

不,不是这样,他的创伤很显然从幼年时代就开始了,那个时候掌权的还是先帝李治,而且是先帝执政末期。这种时候一般不会发生大肆杀戮,先帝和女皇都没有杀人取乐的爱好,他们杀人就只是为了权力。

是因为和先生同窗相处不来吗?

不太可能,还没入学的时候,他就开始粘人了,不像是因为上学导致的。而且先生也好同窗也好,都是男性,和他惧怕女人的声音无关。

那能不能从女人的尖叫声入手,查查看他到底能接触到什么样的尖叫声呢?

会是太平公主分娩时的惨叫吗?

祾歌立刻否认了这件事:“姑姑生元娘和大郎的时候,四叔父把我带去他的院子吃果子了。弟弟妹妹洗三的时候才让我过去,说是小孩子不能进产房,见血会冲撞到。”

会是女皇的怒骂声吗?

狄仁杰否认了这种可能:“陛下性格没有那么喜形于色。她只要沉下脸,沉声怒斥,就已经非常令人心生恐惧了”

那么会是身边内侍,因为是寺人,而导致声音像女人吗?

苏戎墨否认了这种可能:“内侍再怎样也是男子,发不出女子的尖利声响。”

那么就还剩最后一种可能性——燕筠青沉吟片刻,问道:“大王还记得乳母和傅母吗?”

祾歌一脸茫然。他的记忆中完全没有任何与乳母、傅母有关的场面,但他显然是有乳母的。因为他清晰地记得,自己被人抱在怀中哺乳,乳汁甜甜的,比他吃过的任何一种牛乳都甜,放很多糖进去也没有当时的乳汁甜。

“奶娘的乳汁很多,都不用吸吮,闭着眼睛就流到嘴里。”他认真回忆道,“我要是吃饱了就吐出来,然后会有人给我拍背,有时候能打出来一个好大的嗝——臭的嗝。”

燕筠青瞠目结舌:“你那时候多大?”

祾歌歪头想了想,说:“最早的记忆是有人掰开我的嘴,说我还没长牙。我不舒服,就用力咬了她——是个女人,她叫了一声,但是我不害怕。我冲她叫了一声,好像是呜哇,告诉她我很不喜欢。”

说到这里,他有些羞涩地笑了笑:“没敢对别人说,因为我已经很与众不同了,不敢再让大家觉得不同。那会没有人理我的。”

燕筠青点点头,表示理解:“我知道一个病例,是个女人。她最初的记忆从出生后十二天开始。她能复述出每一个细节,而且根本不存在记忆模糊的现象。这种疾病叫做超忆症,患者很容易陷入过去的回忆中,从而分不清回忆和现实。而且他们也不会做梦,也因为用脑过度很容易失眠。”

祾歌拿着牛乳茶,慢慢地说:“我的记忆没有那么好,没有夸张到记得每个细节,而且我会做梦。我不是那个病。”

“没有说你是,只是跟你分享一下。”燕筠青笑吟吟地说,“还有许许多多和你一样的人,你不必太紧张。”

他很明显地松了口气。

近一个月的接触下来,燕筠青发现他并不是排斥人际交往。很显然,他有合群的意愿,也有想要交朋友的想法。但是显然他的病让他有些力不从心,为了保护自己,只好把自己封闭起来。就像是一个天生不能行走的人,看到别人奔跑会不由自主地羡慕,可是他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只好把头撇开,假装自己不在意。

她若无其事地把话题绕回去,问道:“以这件事为线索,你还能想起和什么和乳母有关的事吗?”

他眨巴着那对端凤眼,苦苦思索,仍然一点都想不起来。

那些和乳母相处的过去,都变成了他记忆中大片大片的空白。

他手足无措地拨弄着衣角,想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他的天地很小很小,幼年时照顾他的人,绝对会是他全身心依赖的对象。可乳母究竟做了什么,才让他选择彻底遗忘她呢?

祾歌暴躁起来,用力咬着自己的指甲。他的手指甲早被就咬得坑坑洼洼,苏戎墨叹了口气,把他的手指从他口中拿出来,就要去拿剪刀给他修指甲,祾歌却忽然变了脸色:“我不要剪刀!”

又来了。

苏戎墨和狄仁杰脸上不约而同地露出无奈。

他的手指甲没一个是用剪刀修剪整齐的,全是他拿牙咬出来的。不光是指甲,就连手上的肉刺,嘴角的干皮,也都被他咬了个干干净净。

被问及原因,他只是说:“我不要剪刀。”

“为什么呢?”燕筠青问。

祾歌咬着指甲,飞速看了一眼狄仁杰,说:“绞指甲手可不兴动,不然要绞掉手指头的。”

狄仁杰愕然:“你就是因为这个,手指甲也不剪,脚指甲也不修?”

祾歌嘟嘟哝哝地说:“我不想剪掉手指头。”

就在这时,燕筠青突然插话进来了:“这句话,是不是乳母或傅母告诉你的?”

“啊?”

狄仁杰最先反应过来:“没错,无论是高内侍,还是陛下,都很少用绞字来描述指甲。戎墨是高内侍带大的,他口中也很少出现绞字。如此看来,这句话只能是大王在学乳母和傅母说话!”

没错!祾歌既然还是幼童的心智,那就会像幼童一样,不由自主模仿身边人的言行。他的说话方式很显然是从狄仁杰身上学来的,行事风格是从女皇身上学来的。听狄仁杰和苏戎墨的意思,他身边还有一个从小照顾他起居的高内侍。既然这句话不是从以上三人中任何一个人口中提出,就只能是从以前贴身照顾他的宫人身上学来。

是乳母或者傅母的口吻!

“快,抓住机会想一想。”燕筠青双眼发亮,“当初她们给你修指甲的时候,你是什么样子的?为什么要说这句话?是不是把你抱在怀里,还是一个人抱着你,另一个人在修指甲?”

祾歌闭上眼睛,良久,才又摇了摇头:“真的想不起来了。”

既然哄着他修指甲,乳母显然对他极其上心。可是到底发生了什么,才让他彻底忘掉了乳母呢?

祾歌显然也想到了这一点,他的情绪不稳定起来,明显有想要失控的倾向。见状,狄仁杰连忙起身,似乎想要把他搂在怀中安抚。但燕筠青觉得不能一直强调他的情绪失控,不然他会陷在里面出不来。她眼珠子转了转,忽然打开药箱,拿出一只小巧的指甲钳:“对了,这个送给你做礼物吧。”

果然,祾歌的一下子被吸引走了注意力。他拿起指甲钳,好奇地问:“这是什么?”

“是我故乡一种修指甲的工具。”燕筠青说着,拿起指甲钳,剪掉手指上的肉刺,冲祾歌眨眨眼睛,“这个送给你,以后就不用害怕指头被绞掉了。”

祾歌好奇地摆弄着指甲钳,情绪慢慢平复下来。

见状,三人不约而同松了口气。

狄仁杰笑道:“先让戎墨收着,天色已晚,吃完饭再来玩。”

祾歌不疑有他,认真点头,将手中的指甲钳递了出去。

我这几天在看《萦绕不安的自我》,是关于祾歌接下来的病情的,谢邀,看不懂,看不懂就是看不懂。

我就是脑子抽了才选cptsd这种病,对自己指指点点。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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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2章 疗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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祾歌传
连载中奈基山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