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筠青启程的次日,祾歌也踏上了回京的旅途。
虽然路途不远,不过顾念祾歌的身体,他们还是多花了些时日。这就导致他们抵达神都洛阳时,已经来到了十二月底。
可是,离神都只有一步之遥时,祾歌却又病倒了。
说病倒也不是很准确,因为他只是嚷嚷着不舒服,也说不出来究竟哪里不适。狄仁杰来来回回给他问诊了很多遍,得出的结论都是——他没病。
他反复询问苏戎墨,得知祾歌从进了河南道就开始不安,他大概明白了症结所在。安排好一切后,狄仁杰敲开了祾歌的房门。
祾歌本来盘坐着看书,一看见狄仁杰,立刻丢开书本,开始躺下哼哼唧唧装病。
狄仁杰也不管他,只是平静地说:“我们明日启程。”
祾歌翻了个身,背对着他。
“希望大王今夜好好休息,明天我们就抵京了。”
“我不去!”祾歌大声说,“我不舒服!”
“不舒服就回宫休养。”
祾歌见说不动他,直接把软枕砸了过去。
狄仁杰也不生气,只是捡起来拍干净,然后放到祾歌身边。
祾歌发了狠,继续扔。
狄仁杰也不说话,祾歌扔一次,他就捡回来一次。
到后来,祾歌索性不再扔了。他只是缩成一团,拒绝和狄仁杰交流。
狄仁杰坐在他身边,只是默默坐着,一句话也没说。
祾歌这次的分离焦虑发作得格外猛烈。
良久,狄仁杰才开口:“老师保证,等我到了京城,就去宫里看你。”
祾歌没说话。他把头埋在了被子里。
“等到了宫里,我一定会去,天天都会去。”狄仁杰看着他,把手搭在他身上。
祾歌仍然没有说话。
一直到分别,祾歌都再没有同狄仁杰说过一句话。
哪怕狄仁杰想和他告别,他也板着脸没有回应。
他在回避同狄仁杰的告别。
见此情形,狄仁杰唯有叹息。
祾歌的神志状态,似乎恶化了很多。
当天下午,一行人抵达了上阳宫。
回到宫中,祾歌开始跟大家分发他带来的礼物。
他给女皇带了一串佛珠,珠串共一百零八粒,米粒大小的珠子上雕了各色罗汉,各个栩栩如生。
他献上礼物的时候,女皇只是淡淡地扫了一眼,就叫他先去休息。
可是次日一大早,等早朝结束,女皇就派人把他叫了过去,让他陪她去巡视六部。
他送的那串佛珠正缠在女皇手腕上,朔九寒冬,女皇甚至连袖子都拉起来一截。
祾歌站在女皇背后,嘴角都忍不住上扬。
女皇这般行为,自然逃不出诸位重臣的眼睛。
于是有人谄媚:“陛下的新佛珠,倒是别致。”
这些人往往会引经据典,从佛珠说到佛经,再说到女皇膺受天命。而这时,女皇就会轻描淡写地说:“不过是祾歌带回来的小玩意儿,不值得入眼。”
第一次听到这句话,祾歌满脸错愕。
慢慢的,他从雀跃变成了沉默,最后红着眼眶,跟着女皇回了观风殿。
同样眼眶通红的,还有武承嗣。
他辛辛苦苦为女皇筹谋,阿谀奉承,党同伐异,在女皇眼中都不如那个小子的一串佛珠!
李罡,你真的该去死!
此时的祾歌还不知道自己已经成了武承嗣的眼中钉、肉中刺,哪怕是知道了,他也不会怎么样。毕竟武承嗣想让他死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他的诅咒,祾歌全然不放在心上。
但是武曌的态度,让他很是伤心。
他低着头,不想让祖母看到他现在的样子。
看他低着头,武曌觉得有意思,伸出手来捏他的脸颊:“怎么了,耷拉着脸。”
祾歌撇开脸,不愿意让她捏。
他说不清楚自己现在是什么情绪,唯一能确定的是,他有点想哭。
他眼泪在眼眶中打转了好几圈,最终化作一句话:“祖母看不上我送的佛珠是吗?”
这句话一说出口,祾歌的眼泪就忍不住往下掉。他愤怒地扯断了武曌手腕上的佛珠,质问道:“既然看不上,你为什么还要收,还要拿出去给别人看?”
他将珠串扔在地上,佛珠四散开来,滚得满地都是。
而后,他含着泪,迅速却一丝不苟地行礼、告退,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观风殿。
上官婉儿连忙跪下去捡佛珠。
看着他离去的背影,武曌摇着头笑了。
这孩子,气性还挺大。
她也不急,批完了手中的奏章,才命人装上一盒奶黄包,去安抚小祖宗。
祾歌就连生气都很安静。见祖母过来,他只是板着脸行礼,然后一言不发地走到一边。
武曌见状,便笑道:“阿婆给你带了爱吃的点心,你吃不吃?”
祾歌气鼓鼓地说:“我不吃!你既然不喜欢我的佛珠,那还干嘛要收!”
武曌在他身边坐下,捡了一枚奶黄包送到他嘴边,笑吟吟地问:“刚出锅的,一会冷了就不好吃了。”
上官婉儿低着头,听他们互动。
她跟了女皇十年,对女皇再熟悉不过。晚辈对长辈发脾气,分明是大逆不道,可是这次她分明能感受得到,女皇对小殿下的脾气,甚至是享受的。
小殿下是个有缺陷的孩子,他听不出正反话,尤其是来自最亲近的人的反话。
他只有面对外人的时候才会紧绷起来,努力去分析别人的语气。面对女皇,他不会太专心分析的。
女皇若是不炫耀也便罢了,拿出去炫耀又故意说反话,只会刺激得小殿下和武氏诸王同时发疯。小殿下弄不明白为什么他送的礼物会被贬低,武承嗣则看到的是,皇长孙简在帝心,随便送些什么,都能让皇帝大肆炫耀。
小殿下因此委屈得落泪,大闹了一场;武承嗣也对怕女皇将皇位给小殿下,或者让李氏压过武氏,这段时间势必会往死里撕咬小殿下。
不过是一串佛珠,既能制衡朝堂上的不同势力,又能控制小殿下的情绪——
没错,就是控制。
她悄悄抬起头,小殿下已经哭过一次,又被女皇哄得破涕为笑了。祖孙俩其乐融融,正在说闲话。
“手怎么这么凉?”武曌拍拍他的手,“殿内的地龙也不烧起来,你身上不好,再冻着了怎么办?”
祾歌嚅嗫着说:“我这次看到好多人,他们过得穷困潦倒,就觉得昼夜不停烧地龙,实在是太浪费了。所以我觉得,不烧地龙也是可以的,我可以多盖几层被子,或者多点一个火盆。”
地龙烧起来,几十斤的碳只怕打不住。这么多碳,都够普通人家用一个月还多了,却不一定能烧热寝殿的地龙。
对他这个想法,武曌嗤之以鼻。她命人去将本枝殿的地龙烧起来,再去抱最轻暖的锦衾过来。做完了这一切,她斥责祾歌:“我拼死拼活,一路从被赶出家门的孤女,再到入宫做了才人,一步步爬上皇后的位置,再到今天坐上皇位,不是为了叫你吃这些没用的苦头的。”
“可是我想节俭一点!”
“不节俭又能怎样?”女皇嗤笑,“时刻记住,你是我大周的皇长孙,你已经参政,所以你的身体、你的每一个决策,都关乎数百万人的生计。所以你要做的,就是尽力让自己身强体健。能为百姓做出最合适的决策,要比你省下这一两车
碳,对他们来说更有意义!”
女皇站起身来,居高临下地说:“今天这种情况,我不想再看到第二次。婉儿,你留下,等地龙烧起来,服侍他睡下再回来。”
说罢,她站起身离开。
祾歌把她送到门外,见她已然远去,这才疲惫地叹了口气,神情和肩膀一起垮了下来。
上官婉儿趁机问道:“大王累了吗?”
祾歌摇头,闭上眼睛,没有说话。
好一会,他才说:“我有点难过,让我静静……”
上官婉儿愕然。
刚刚祖孙俩不是还在谈笑风生吗?
祾歌似乎察觉到了她的疑惑,轻声说:“她都亲自来哄我了,我不能不识抬举。”
我不能,不识抬举。
这七个字让上官婉儿如鲠在喉。
女皇的权力欲,让她觉得可怕。
她竟然连自家孩子的情绪都要控制。
祾歌被她故意激怒,然后再被她慢慢哄好。她想让这孩子哭,祾歌就必须得哭。走过政事堂没被惹哭,那就带着他走遍三省六部,不惜一切代价让他哭。可当他真的落泪,女皇却又开始逗他笑——他的情绪,只能,也必须因为女皇而发生改变。
上官婉儿的心一阵阵地疼,可是她什么都不能说。
她是女皇的内舍人,不是小殿下的。
皇帝身边的近侍,最忌讳和她的继承人搅和在一起。
她唯有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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