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促膝谈

帝京上元,华灯璀璨,百姓欢歌。青幕下绚烂烟火,映彻长空。

计府偌大的门庭内,人烟寥寥。正堂内安坐一老一少,眼波皆如袅袅茶雾飘渺。

刘守义的一双手紧紧交握,眸色虚离的怅然望着窗外月色,“老臣从未料到您还在世。查了柳家女多年,曾存了一丝侥幸,却也因为韶华倏忽,日益心冷。先后果敢,令臣等还能再遇您归来主持大局,毕生心血终究不曾枉费。”

依岚眉目低垂,难掩疲态,话音轻飘飘的:

“我的生母,兄长,养父母,哥哥们尽皆不存于世。孑然一身,活着为了什么?柳家的灾祸若因我而起,这条命该赔给人家。萧家有亲也有仇,亦难相认,飘零无归处,何谈主持大局一说?”

“此言差矣,”刘守义转了视线打量着依岚,“皇权角逐最是残酷,但先太子七岁受册,正位东宫十九年从无差池,勤勉宽和却蒙冤枉死,乃是国朝之憾,臣民之憾。臣等蛰伏十余载,为的便是得一昭雪正名的良机,而您的身份,比臣等前赴后继折腾半辈子,说破口舌有用的多。”

依岚握着茶盏的手微微抖了抖,她只得将杯盏安放于桌案,手缩进衣袖里攥紧,轻声询问,“他,是如何走的?朝中事,我几乎一无所知。”

刘守义面露苦涩,似乎不愿回忆,“隆定十八年春,今上曾卧榻于床,宫人诬告太子行巫蛊,闹得沸沸扬扬。先后落发脱簪,请辞后位,率林家所有重臣辞官;东宫属官力保,太子自请幽禁,才得了圣恩眷顾,查明因由。

真相大白后,今上身体稍有好转,为缓和关系,邀了先后太子一起过冬至。彼时元安公主身子愈发差,今上本想去探望,被先后拦了。是太子想安抚父亲,命柳家尽早呈送了定亲过礼所用的惊羽扇,宽慰说佳人佳偶,少时波折,来日福禄双至。待世子寻回,小妹定会安然无恙。

可就在宫宴那日,满朝重臣亲贵皆在,太子将羽扇亲手呈送御前,御前的内侍接过,那扇柄竟是活络的,稍一转便飞出了数枚暗针。先后眼疾手快地挡在了今上身前,也因此中了毒。可众目睽睽,便有人告太子与皇后施展苦肉计,本意还是谋反。

碍于形势,今上点了素有耿介直名的大理寺卿查案,先后于中宫安养,太子于东宫候旨。意外是在三月初一,大理寺卿暴毙于家,线索全断。当日禁宫传先后病重,太子闯宫,被禁军围困东宫侧门外,而后便是三月无音讯。

待到六月,东宫亲军护卫太子直往中宫,虽无一人持兵器,却仍被守军围杀,太子愤然自戕。先后闻讯,拒服汤药,毒发入骨,不治身亡。三日内妻子俱亡,今上形容憔悴。曾有老臣谏言,太子纯孝,只为探母,不该背负谋反罪责,却被贬官,死于流放路,自此无人敢言。”

话音渐渐消散,依岚望着眼前飘忽的兰烬,将手掌放置于悦动的火苗上,刺痛的灼烧让她明白,她的知觉还不曾麻木。

良久的沉默后,依岚苦涩的声音传出,“其实,没有惊羽扇,结局大抵也不会变。一个是终将老去的帝王,一个是如朝阳初升,冉冉满怀希望,得臣属爱重的少君。太子纯孝便是夺了他性命的毒药,若我是他,既决意闯宫,便带着兵戈前去,好过含恨而终,母子不得见……”

刘守义自胸腔深处发出一声沉闷的哀叹,“您看得通透,储君难为呀。”

“所以,您查了多年,是今上刚愎自用,多疑凉薄,还是朝中佞臣当道,有人狼子野心,弄权图谋大位?亦或是,两者皆有,狼狈为奸,一拍即合?”依岚的语气忽而变得阴鸷。

刘守义脸色隐有不安的青黑色,依岚如此评论当朝帝王,她的生身父亲,令这位安守本分的老臣始料未及,一时间错愕哑然。

依岚见状,哂笑一声,“吓着您了,依岚长于江湖,少时波折,养了个睚眦必报的脾气,也少些礼数规矩。其实,您该明白,我不适合主持这所谓的大局。听夫人说,您是忠直良臣,于君的感情复杂,不该与我谋事。”

刘守义沉吟良久,才试探道:“那依您之见,要行江湖手段,以命抵命不成?”

依岚冷嗤一声,“杀他千百遍,够么?当年的事,牵累了多少人,多少命?他抵得起么?玩弄权术,不顾父子夫妻情分,只为自身权欲稳固,这样的帝王,臣子不还是照样尽忠?是我该问您,依您之见,这些年筹谋是为何?”

“公道。”刘守义正色道,“人非圣贤,大错已成。然罪责由他定,便该由他平。如今他已然老迈,朝中未立储君,却也风向鲜明。今时的那人,老夫不认为是明君之选,臣等要还先太子英名,亦要还百姓康宁。臣忠于君,非忠于某一人,而是忠于社稷苍生,万民福祉。”

“那人是何人?”依岚垂眸听着,眸色隐有波澜。

“今上第二子,楚王萧靖乾。”刘守义脱口而出。

依岚思忖须臾,正色道:“夫人所言不虚,您是耿介忠良。如此实在不该与我这江湖反贼为伍…”

“公主?”刘守义未等依岚说完,便已然急得站起了身来。

“您且听我说完,”依岚摆手示意他坐下,“您是朝中人,清查数年的基业不能毁于一旦。我会去查,用我的方式,于江湖助您一臂之力。如此,即便有一日我…我未能成事,您也能积蓄力量,为我的母兄,为那些含恨而终的臣子,讨一个迟来的公道。”

刘守义满面不解,愁眉深锁,意图拦阻,“江湖凶险,您本就离了玄镜宗,他们处处盯着你,可谓是步履维艰。先后与林家皆有恩于臣,老臣怎能见您以身犯险?”

“说说玄镜宗吧,还有查柳家女的动机。”依岚微微弯了唇角,悄然转了话题,“先前杜司司姐姐曾说,玄镜宗与朝堂勾连甚深,想必这都是您的消息。”

提及此事,刘守义无力的阖眸,“是老臣无能啊。昔年玄镜宗主自江南教坊司直接将您提走,用的乃是京中高门的家族信物。教坊官员敢把您提给她,便是畏惧她的家族势力。以您这依姓推断,在如今京城中,唯有中书令依家相符。可他行事缜密,老臣查不出其与玄镜宗的半点勾连,也就一直悬而未决。”

“宗主名讳乃是依黛烟,今年该是四十有一,依家可有这个年岁的娘子?”依岚将自己所知悉数说出。

刘守义垂眸想了许久,“依家大户高门,子女众多,但是据臣所知,他家女娘皆已婚许,为大户内宅夫人,居于京中者为大多数,从未听闻有一未嫁的姑娘入了江湖。至于女子名讳,这外人是不得而知的。”

“名姓倒也做不得数,宗主计谋颇多,改名换姓也正常。”依岚自嘲的笑笑,“我如今连自己本来的名姓都不知呢。”

闻言,刘守义以手指沾了些许茶水,在桌案上勾画了起来,“恕老臣冒犯了。”

依岚转眸瞧去,只见桌案上浮现了三个字来:“萧昀岚。”

“朝晖散雾霭,扶光照山峦。”依岚喟然一叹,“这名字谁人取来的?”

刘守义抿了抿嘴,挣扎须臾,还是道出了始末:“是…是今上拉着你外祖林老琢磨半日,才入了玉牒的。”

依岚冷笑一声,牵动起愁思,又是一阵咳嗽,“咳咳…罢了,一个称呼而已。您来了许久,天色渐晚,且先回去吧。这些事我尚无明确的头绪,若有了筹谋,自不会瞒着您的。”

刘守义站起身来,略显苍老的容颜上,一双幽沉的眸子垂落于地,“臣多年经营的势力,唤作鸣雪阁,取鸣冤昭雪之意。您若想通了,这势力自当交由您号令,臣等无有不从。”

“多谢您看重了。”依岚别过了视线,并无意表态。

“您…保重身子,老臣先回了。”刘守义本还想说些什么,见依岚苍白的容颜上病容萧索,也不好耽搁了。

刘守义披了大氅悄然出了门,湮没在计府的夜色里。

人方离去,一直守在院外的夫人紧跟着探身入内,抬眸正对上依岚掩着衣袖闷咳的模样。她以丝帕捂着口鼻,极力的压制着自己的声音,可那眸子里凄迷的水雾根本挥之不去。

“身在病中,切莫忧思。说句不合适的,陈年旧账了,岂是一朝一夕能了的?你现下将养身子,养精蓄锐才是最要紧的。”夫人快步近前去替她顺了脊背,满目关切的出言提点。

依岚小心翼翼地捏住了帕子,勉强地扯出一抹浅笑,“您说的在理。”

“咳血了?!”夫人眼尖地瞥见了依岚唇角未曾擦干净的一抹红痕,“哪儿难受?多久了?”

依岚无力的摆了摆手,“一时气着了,从没有过的,不碍事。夫人,我困了,想回去歇下。”

“看完郎中再歇。”夫人扯了她手里染血的帕子出来,有些没好气的出言,“还藏着,不知惜命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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泠芒惊羽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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