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祠里,密密麻麻的黑木牌位几乎挤满了宽大供桌上每一个角落,一层一层,看起来几乎与屋顶相连。
巫祝拿起三根线香,手往上面一抹,烟火缓缓飘起,他鞠躬三拜后将其插入香炉。
然后沉默许久,负手而立,目光空落落地对着牌位出神。
“我做了一个好长的梦。”
“巧了,我做梦时间也很长。”对巫祝说有话要讲,于是也被带进宗祠的虞没不客气地扭手,挣脱掉捆手的粗麻绳,凉凉刺了一句,轻哼一声后又道,“……你梦见了什么?”
“我梦见,鲲鹏出海,大日西垂。我梦见三万里沃土变荒田,平原上枯骨生红花。我梦见……”他的语气飘忽不定,字字句句浮在空气里飘荡,像是一个刚从大梦里惊醒尤未反应过来就被拽入荒诞现实的游子。
梦见沧海桑田,同路人皆走散。
“我梦见柳州生魔,我从昆仑一路昼夜兼程,可惜,还是棋差一着,未能除魔。”他语气平淡,却一改先前近乎脆弱的态度,杀气森然。
换成虞没沉默。
“颙出,天下大旱。看来樊村便在柳州。”
“不错。”巫祝转过身,白色面具光亮如昨。
巫祝:“若再给我一天时间,我必能将它彻底除掉,可惜了。”
他第二次说可惜,可惜当初差了一点导致功亏一篑。
“不过我虽剑断人亡,但颙也受了重伤遁逃,百年内都不能再作乱。能让乡民重新休养生息,也算差强人意。”
虞没闻言,补上了脑海里最后的一块拼图。
看他又要陷入回忆,上前也拿起三柱香,转了话题:“柳州生颙,道人除魔。最终道人身死,颙重伤而逃。然后呢?现在跟我说话的是谁?”
巫祝颤抖起来,却没有制止虞没。
虞没:“然后,村民说村里巫祝迎来地藏菩萨,逐魔祈雨,从此樊村生活条件比以往、比别村都要好。”
虞没将香靠近巫祝那三根,借火点燃,放入香炉。
巫祝涩声道:“是啊,那跟你说话的是谁?”
“是道人,是巫祝,是……死去的道人,化鬼的巫祝。”
虞没抬手,在巫祝的放任中轻松摘下他从未离身的白色面具。
白莹莹的骷髅骨头光滑圆润,空洞眼眶明明空无一物,却给虞没一种被注视感。
他下颌骨张张合合:“你是不是知道我以那两个人为饵,正等着抓你们。”
“因为我想跟你谈谈。”虞没点头,直接道,“村民们说巫祝大人一直待在宗祠里,我试着偷偷进去,却发现被一股力量阻住,根本进不去。”
“所以等了一天,知道他们两个只是被关在村长家的柴房里,没有守卫,也没有人审问过,我就明白机会来了。”
虞没意有所指,“为什么巫祝大人要说擅入者呢?”
明明是问句,他说的却很笃定。
巫祝:“你与你的朋友都是外来者,那晚他叫醒了我,我才意识到,时间已经过去这么久。”
他缓缓道:“我醒了,想起来我死了,村民也死了。”
“果然。”虞没轻叹。
“所以迎来的才是地藏菩萨。不是为了祈雨,也不是驱魔,而是为了……”
“为了往生。”巫祝主动说出樊村最大的秘密。
“未得出离,无处希望福力救拔,当告宿世骨肉,使作方便,愿离恶道。”虞没重复巫祝、村民、菩萨庙里鬼魅们都在不断诵念的一段经文。
“没记错,这是出自《地藏菩萨本愿经》,常颂此经,可得超度,远离诸苦。”
正是因为认出这段经文,虞没最终才确定樊村死亡人数不是那两位老人,而是159户847人,无一存活。
巫祝说出完整的旧事:“我赶到柳州时,目之所及,尽是焦土、废墟,与白骨。对妖魔而言,吃人是最快恢复伤势的方法。但颙早把周围的活人都杀了,哈哈,等它被我重伤,却没人能吃,结果就比我晚死一会儿而已!”
虞没:“可见因果循环,报应不爽。”
“但是我来晚了啊!”巫祝眼眶里什么都没能流出,“乡民横死,怨气难消,于是形成了这个领域。所有人在领域里不断重复过去的行动,不得解脱。你们是领域外的人,闯进来后才打破这一循环。”
虞没心想,他提到的领域,应该就是现代所说的琥珀之境了。
毕竟数万载风雨,朝代更迭,连封建社会都成了故事。
万物皆易,唯易不易。
虞没完全弄懂庙里四幅画讲述的过去,但最后一幅,总觉得突兀。
“你一定不会坐以待毙。所以迎地藏,晚诵经,都是为了消解乡民怨气,希望有朝一日可以从这里超脱。”虞没一边理顺思路,一边说。
巫祝的情绪只外放那一小会儿,闻言赞许点头,“本来应该每晚都有人在火中焚清最后一抹怨气,前往黄泉投胎转世。但不知道为什么,怨气消散,他们的灵魂却没有离开……我失败了。”
虞没将一切连起来,“那个孩子。他们投胎了,只不过是在这里,第二天就成了村民的孩子。”
巫祝没说什么,一直挺拔的身姿却一瞬间佝偻下去。
许是因为身有灵力,所以巫祝一开始还有自己的意识。于是他设下仪轨,请来地藏菩萨,算好一切,甚至做好最后只有自己永远留在这里的准备,谁知道竟成了如今模样。
他醒来后,发现白天村民们日复一日重复过去的行动,晚上灵魂围绕着地藏菩萨哀嚎。
虞没看他浑身散发着心如死灰的沉寂感,便试探着道:“或许是因为少了一步。”
巫祝猛地转身,十根指骨抓紧虞没肩膀,:“少了什么!?”
虞没没有挣扎,“你请佛家地藏菩萨消解怨气,扮成巫祝沟通鬼神以开路,那么,是不是还少了道家一份指引,导致找不到路?”
巫祝愣愣松手,终于反应过来。
他毕竟已死,即使有些道行,恢复意识还是要付出代价。他付的代价,便是道人过去的一切记忆。
除了死都不能忘怀的柳州这件事,其他,都忘了。
他来自昆仑,昆仑何处?师承何人?等等过去,尽皆烟消云散。
道家往生咒等等经文符坛,更是忘的一干二净。
“哈哈哈哈哈哈,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他大笑,满含期待问道:“小友,你知道怎么起坛做法吗?”
虞没如实摇头,“我只在书里看过,不过,我可以问问我的朋友。”
“好!”
**
下午,五名考生终于重聚。
听虞没讲完所有事,终于互通姓名的叶逢湫止不住高呼“牛批”,刘如昧大方道喜,心里恨恨咬手绢。
陈红人一多,又下意识缩到角落,若有所思跟着点头。
神隐了三天的斯文男人古月言摘下眼镜,拿出口袋里的眼镜布慢慢擦拭:“所以,我们现在需要摆一个法坛做法?”
虞没看他一眼,点头,又对众人问道:“有同学会吗?”
大家年龄不一(都比他大),不过都是想进维罗尼克的学生,虞没索性以同学相称。
刘如昧撩拨前面几缕发丝,矜持谦虚道:“我知道一点。”
古月言笑了笑,也道:“我也知道一点,我父母是全真教在家居士。”
几人初步商议好流程和所需材料,虞没去与巫祝沟通,陈红和叶逢湫去准备必须的几样材料,古月言与刘如昧则商量着晚上科仪。
在巫祝号召下,白天村民们帮助众人很快布置好一个简陋却够用的超度法坛。
广寒宫高悬夜空,太阴星君遍洒光辉。
村民们失去灵魂的□□如同往日一样跪拜在庙前,《地藏菩萨本愿经》持诵不停。
已逝的道人再次带上面具,变成樊村巫祝,在村民中心起舞祭祀。
抓紧时间沐浴完的古月言站在阴阳坛前,朗声拜祭土地与地藏菩萨,接着宣读写有樊村所有人姓名的表文。
同样沐浴了的虞没与刘如昧盘腿坐在坛下,齐声高诵《太上洞玄灵宝救苦拔罪妙经》。
“尔时,救苦天尊。遍满十方界,常以威神力,救拔诸众生,得离于迷途,众生不知觉,如盲……”
记不住那么长经文的叶逢湫与陈红则坐在另一边,偷偷看着做好的小抄跟读。
古月言念完表文,放到烛前引燃,又抓起摆在坛上的茶酒米饭倾撒四周,念诵往生咒:
“太上敕令,超汝孤魂。鬼魅一切,四生沾恩。有头者生,无头者……”
于是大风凭空起,无声的哀嚎从庙里冲出,本来只是面目青白,身体却还正常的村民们灵魂归体,然后浑身逐渐干瘪,枯瘦,皮肉与骨纠缠。
那是生生饿死的样子。
“……敕就等众,急急超生,敕就等众,急急超生!”
最后一字落下,能把人意识都冻僵的冷意席卷而来。
巫祝停下脚步,解脱地看向天空。
灰暗了数不清年月的夜幕里,一座狰狞的高大关隘虚影显现。
“鬼门关!”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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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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