夔州八月，苦暑未消。
日过晌午，明晃晃的太阳照得人睁不开眼，镇上的人大多躲在屋里小睡。一条抹布似的卷毛黑狗躺在地公祠的门檐下酣睡，身上脏破得起了癞皮。
街上行人寥寥，周恕头顶一片硕大的芋叶，大摇大摆地在街上晃悠，瞅见那歇凉的癞皮狗，蹿过去就是一脚。
“罗喜，你爹呢？”
黑狗想是被他欺负惯了，嫌恶地将黑豆小眼生生转出两轮白月牙来，夹着尾巴“呜呜”跑进庙里。周恕跟进去转了一圈，没找见人，不免心生疑惑，阗哥没说有差事要出门呢。
他吹了声口哨，一只山雀应声落了下来。
“去，看看阗哥在哪儿。”
那鸟儿扑腾着翅膀飞走了，没一会儿又飞回来，落在屋檐叽叽喳喳地叫。周恕听了，旋即往仙客居去了。
“你呀，看着人高马大，不过是样子唬人，修道之人未免身子骨也太弱了些。夔州这么热的天，你夜里着凉，白天中暑……啧啧，真是奇了……他们不让你跟着，你何必自找苦吃呢。这帮废物仗着自己世家子弟、名门出身，便目中无人，将来准有他们的苦头吃。”
“要说那勾魂娘子也不算上极恶，沈家那小子本就是滩扶不上墙的烂泥，吃喝嫖赌，欺行霸市，贪财好色。为何不见那勾魂娘子夺农夫走卒的生魂，必是他贪图美色，自堕陷阱，着实怨不着旁人……不过妖就是妖，食魂之妖必当除之……这凡人的生魂离体三日，只怕找回来也没用喽……”
温寻披头散发，垂着铁青的脸，坐在酒桌前一边发抖，一边听人连数落带唠叨。
“阗哥！”
周恕忽然连蹦带跳地跑进来，把讲得唾沫横飞的罗阗吓了一跳，道：“你不是前两日才回去了吗？怎么今日又来了？”
周恕不跟他客气，径直坐到桌前，扯下个鸡翅膀就啃。
“哎，一言难尽。那鼎太重了，骡子半路撂挑子跑了，这不出来找吗？”
“找着了吗？”
“没。”
“哪儿丢的？”
“羊脚岔子那儿。”
“那你上镇上干嘛来？”
周恕嘻皮笑脸地道，“借点钱呗。”
罗阗登时翻了个白眼，朝着温寻的方向挪了挪屁股，“去去去，没钱。”
“怎么没钱？！不是才开了功德箱吗？”
罗阗气不打一处来，吼道：“你以为功德箱天天都有啊？你是给人相命了？除妖了？还是解厄了？平白就长出钱来啦?!”
周恕咕哝了一句，“我倒是想给人除妖解厄来着，可是有人拦着不让……”
“就你那点偷鸡摸狗的功夫，还不够给妖魔鬼怪下饭的，滚滚滚，别跟我这磨叽，没钱！”
“哎呀，就借一两银子！”周恕磨蹭着往罗阗身边挤了挤。
罗阗瞪圆了眼珠子，道：“你那是借一两银子吗？！你是要一两银子！！！再说你借银子又要干嘛？！”
周恕道：“我得赔老唐个骡驹子。”
罗阗更不乐意了，斥道：“他给你上什么迷药了？三天两头要这要那，一会儿要灵芝，一会儿要丹鼎，一会儿要骡子，明天他要龙肉，我看你上哪儿找去？！”
“那骡子本就是老唐的，我弄丢了，自然得赔给人家，大的买不了，买个小的也算全个礼数……哎呀，你别啰嗦了，快借吧，借吧。”
周恕拉着罗阗的膀子摇橹似的晃着，扯得他东歪西倒。
“不借不借，没有。你不是有本事吗？把你那些苍蝇蚊子鸟什么都遣出去，让它们给你找去。找到了你就算赚了一两银子了。”
两人你来我往，磨磨唧唧，吵得不可开交，忽然“当”的一声，一粒碎银被抛到桌面上。
温寻实在受不了二人聒噪，道： “二位少言几句吧，在下头疼得厉害，这位兄弟，且拿去花吧。”
周恕抢在罗阗伸手前，飞快地将银子塞进怀里，对着温寻就是一拱手，“这位大哥仗义，初次谋面，敢问……”
温寻缓缓抬起头。
周恕不由得“嘶”了一声，原来是这二傻子，大前天半夜给他踹水里，今天见了居然如此客气，还打发钱。
温寻盯着对面的小脸看了半天，尖下巴，大眼睛，说话脆生生的……
“小兄弟，那日便是你……”
周恕嘴角抽了抽。
温寻没等他说话，裹紧衣袍道：“漂下来是挺快的，只是这河水过于湍急了些，若不是罗兄在河边拦了道鱼网，这会儿说不定漂到荆州了。”
罗阗指着周恕道：“是他给你踹河里的？！”
周恕无辜地摇摇小手，正要辩言，仙客居里忽然涌进来一大帮人。
温寻定睛一看，正是那群追捕勾魂娘子的仙家弟子，热得满头大汗两手空空地回来了。他强打精神，站起来向同道拱手问安。孰知众人竟视他如无物，面带讥讽之色地擦身而过。原是那日之后，众人怪罪他放走了勾魂娘子，又厌弃他修为浅薄、为人愚钝，连表面工夫都懒得做了。
周恕虽也不待见这二傻子，但毕竟拿人手短，更瞧不上这些世家子弟心高气傲、目中无人的嘴脸，伸手就把温寻扯坐下来。
本来已过了饭点，这帮人一来，仙客居的酒桌子便满了大半，酒菜冷食一上，厅堂里瞬间热闹起来。
那日第一个倒下的紫衣男子发话道，“诸位想必都收到宗门传书了吧。仙尊骤逝，各家宗主如今正赶往歙州。此番虽出师不利，但事急从权，大家先行回宗家复命，等候差遣。今日便在此把酒饯别，改日众兄弟再聚，定要这勾魂娘子在我等手下伏诛。”
众人连连举杯附和，假惺惺一片不舍之意。
有人道：“按例，两月之后本是黟山仙武大会，可如今仙尊暴亡，也不知还办得成办不成？小弟原还想跟诸位兄长请教请教呢。”
紫衣男子道：“好说。一者丧礼，二者切磋，三者继选，只怕日后你我兄弟也多有见面的机会。”
不知是谁忽然将话题一转，“说起来这事也怪，仙门首领修为高深，何曾有过暴毙的先例……说是练功走火入魔，只怕里边大有文章。”
一人掩唇暗道：“听说好像是暗中修了魔道……”
“不能吧，贵为仙尊，会修魔道？会不会是被人所害？！”
“有可能……”
“总之，继任之事迫在眉睫，今年的仙门盛会必定热闹非凡。”
“依我看，这仙尊之位左右不过是在贺、霍二家囊中。”
“未必，你忘了还有一个襄平唐氏吗？”
“襄平远在北地，唐宗主此人醉心金石丹药，于仙家事务并不关心。且听说唐家公子失踪了，宗主和夫人为了找儿子忙得不可开交，估计没那个心思。”
“要我说，当今世家之中，南阳霍宗主修为最高，为人又刚正……”
“算了吧，霍宗主千好万好，就是教儿子不行。霍家那位小公子，乖张顽劣，举止出格，浑身上下都冒着邪气儿，哪里有半点仙家子弟的德性，天生就是个小魔头。”
此言一出，众人齐齐点头，话头子不知怎么又扯到了世家公子身上。
“如今的仙门子弟中，只有贺家的小仙尊能堪大任。”
“不错……”
“确实不错……”
众人交口称赞，不过也有人心有疑虑，“好是好，就是可惜了，这小仙尊家中排行第三，素来对族兄唯命是从，只怕日后宗主之位无望……”
“对啊，就小仙尊那与世无争的性子，怕是连仙武大会的赛台都不愿登的。”
“论武力，还是得霍家公子。”
“仙武大会又不单靠武力，我还是看好唐家公子，丹鼎之术无出其右，小小年纪就救过孟仙尊的女儿，人品才德都是极好的。”
“是啊，唐家的医术独步天下，世家宗门承惠不少啊……”
一众人闻言点点头，又拉拉杂杂说了许多，直听得周恕耳朵和心里说不出的痒，听到唐家公子，心中更是一阵窃喜。
谁料，温寻实在撑不住了，摇摇欲坠地搭在罗阗身上说：“罗兄，小弟实在不行了……”
周恕见他面色如鬼，浑身筛糠似的抖个不停，心中突然涌起一股愧疚之意。原以为仙家子弟修为深厚，大热的天冲个凉让他舒服舒服，没想到居然碰上个病秧子鸡，三伏天还感冒，真是狗都比他争气。
算了，拿人钱财，替人消灾。周恕在怀里掏了掏，摸出一堆小纸包。
罗阗莫名其妙地看着他，道：“你干嘛？”
周恕翻翻找找，捡出一包拆开，不等罗阗回神，便将一粒拇指大的丹丸塞进了温寻嘴里，用力抬了抬他的下巴。
那丹丸滴溜溜顺着温寻的喉咙滑进了肚里。
罗阗惊道：“你喂的什么东西？”
周恕露出一个颇为自豪的神情，道：“老唐独门密制的百！消！丹！包治百病，一粒搞定。”
罗阗呆了，一种不祥的预感随着酒嗝一起冒了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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