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夜沉沉,祝萸伫立在轩窗边,任由思绪飞散。
那种孤独渺小之感再次席卷而来。
李捕快虽接过了她的诉状,可他说得对,自己人微言轻结果也许并不会如她所愿…但,哪怕有万分之一的机会,她也要去试试!
正想着,身后落蕊聒噪的声音又响了起来:“可真能折腾,你是没看到今天夫人那脸色有多难看,没有主子命一身的主子谱,竟还忝着面把薛家往里搭。”
沉香扯了扯她的衣袖,示意她别说了。
可落蕊素来因生得娇俏,惹府中小厮吹捧,习惯了见人下菜,她料定了祝萸性子呆蠢,再仗着薛夫人的示下,本就对祝萸不怎么尊重。
是以,沉香根本拉不住她,落蕊冷笑一声,觑了一眼背身而立的祝萸,愈发放肆起来,继续对沉香道:“要我说,就是生来命硬,胆大妄为惯了,所以克死了全家。幸而夫人圣明,去官府解了婚书,不然这要真嫁进…”话还没说完,落蕊的肩膀便被搭上一只手,随后一个清脆响亮的巴掌便落在她脸上,火辣辣地疼,叫落蕊当场愣在原地。
只见祝萸一脸冷漠,眼里闪着凌厉的刺芒,扎得落蕊本就红了半边的脸一下子全红透了。
沉香也被这一幕吓住了,她忙横在祝萸和落蕊中间,劝道:“小姐息怒,落蕊她不懂事,不是有心的。”
落蕊心道这江小姐不是听不见话么,自己方才可未当着她面说呀,难道她听得见?可为何之前都没有什么反应?还是自己方才只管着说话未注意江小姐回了头?
不过她心里虚,嘴上却仍然硬得很,道:“小姐莫要生气,都说治罪还要寻个由头,我是犯了什么错,您要打我?更何况,我是奉薛府夫人之命来伺候小姐几日,您江家门第高贵,我薛府下人自是比不上,不过就算奴婢手拙嘴笨,犯了错,那也是交由我家夫人处置,何须劳烦您亲自动手?”
恰在双方僵持之时,沉香眼睛瞟到薛仰光立在门口,忙拉住落蕊半跪:“二爷!”
落蕊一见薛仰光,登时也有些慌,正欲先诉状:“二爷,方才小姐她…”
“好了,你们先下去吧!”薛仰光略有些不耐道,他目光沉沉盯着祝萸,心里满是方才在祠堂里,薛夫人同他所言,一句句刺着他的心。
……
“母亲。”薛仰光急赶慢赶,来到宗祠,见薛夫人跪在蒲团上,手持一柱香,正祭拜薛府祖先的牌位。
“你跪下。”薛夫人没有回头,只冷冷开口道。
“是!”薛仰光跪在母亲身后的蒲团,依规矩朝置放牌位的神架磕过头,上了香。
“张伯同你说过今日之事了吧?”
“说过了。”
“你还想娶她吗?”
“母亲,您知道的…孩儿…”
“哪怕她一心要救别的男子?”薛夫人终于回头看了薛仰光一眼,“你可知她今天状书中所陈词的内容,句句皆是替那杀人凶手脱罪。母亲是女人,再了解不过女儿家的心思,如此言凿,必定是二人有了苟且。”
薛仰光白了脸,他想起在醉烟阁初遇祝萸,她将自己落下要独自离开,再联想到她被那少年挟持后又放走,却不是脱身险境的欣然模样,而是挣扎着要回去…
薛仰光不傻,只是这几日全身心都落在寻回祝萸的欣喜之中,加上他自欺欺人,不愿意去深想这其中的缘故。
今日陡然被薛夫人揭穿,倒逼他不得不去面对。
他自小就没有什么能真正拿在手里的东西,永远是被母亲挑拣了最好的给大哥后,他才能得了剩下的,而祝萸则是他第一个觉得自己能真正把握的——不过,就连她也是自己捡便宜得来的。
一股积蓄多年的难堪夹杂着心爱物品被人夺走的愤怨涌上他的心头…
“光儿,母亲知你素来心软念旧,都说娶妻需娶贤,当初我答应你父亲的要求,也是看在江家是清白的读书人家,不然凭江祝萸这蒲柳之姿,怎会配得上你?”薛夫人一边说,一边观察着薛仰光的神态,她最熟悉不过二儿子这副被拿捏的样子。
其实,她当初会妥协与江家结亲,除了薛老爷的执拗坚持与二儿子当备选之外,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便是祝萸势孤:大儿子是人中龙凤,是要在官场好好拼杀的,将来定会娶高门贵女。二儿子性子软弱,留在身边继承家族产业衣钵,娶一个聋哑弱女,薛夫人自是不需担心像别人家主母那般还要与儿媳争权较劲,对于她这个要强了半辈子的女人来说,也算是另一种不错的选择。只是没想到这江祝萸如今一身臊未洗净不说,还如此不受摆布,真是麻烦!
可是,薛夫人低估了二儿子心中的执念。
“母亲,孩儿还是愿意接受她。”薛仰光低着头,不敢看薛夫人的眼睛。
“糊涂啊!”薛夫人一脸恨铁不成钢的无奈,闭了眼沉默片刻后道,“好,母亲答应你。”
薛仰光不敢相信地抬头,问道:“母亲,是真的吗?”
“是。但你要对着列祖列宗发誓,江祝萸只能做妾,不可为正妻!”
……
待沉香拉着落蕊撤下后,薛仰光才收回思绪。
祝萸已经猜到了他要同自己说什么,心中虽有忐忑,但她并不害怕,有些话总要说清楚才是。
只见薛仰光扯起嘴角,装作若无其事,拉着祝萸坐下,开始顾左右而言它:“家里的吃食比清平镇可还习惯,我特地吩咐张伯多备些你爱吃的。”
祝萸瞧他这副模样,心中不忍,但还是打断了他,在纸上写道:“我今日递了状子给捕快。”
薛仰光点头道:“我知道,母亲已同我说了。”
祝萸复又写道:“给你添麻烦了,我很抱歉。”
“你我之间,何须说这个?”薛仰光笑道,顺势覆上祝萸的手,却被她抽开。
“那个少年,他不是坏人。他是救我的恩人。”
“恩人?”薛仰光看到这行字,笑着复念了一遍,他笑得停不下来,眼中开始泛起点点泪光。忽然他一把抢过祝萸手中的笔,连同砚台与纸张,一齐扫到地上。
“祝萸,你叫我如何信你!我可以不在意你流落青楼,因为那并非你之错,但是我不能容忍我的女人心中有别的男子,你懂吗?!”他不甘地朝祝萸吼道。
门外候着的沉香落蕊皆被这声音吓到,但祝萸却没有,她望着眼前的怒气难遏的青年,一股陌生之感油然而生:也许在备婚论嫁的那几月,俩人书信往来,却只是浅輒于此,她与薛仰光…从来没有真正了解过彼此。
“对不起,对不起,祝萸,我吓到你了!”薛仰光在祝萸无畏又带着悲悯的眼神中败下阵来,他擒住祝萸的双臂,又哭又笑道,“母亲已经答应我将你纳进府了,过去的一切我们统统忘掉好吗?我以后不会娶妻的,我只要你一个人!”
可祝萸像个木头娃娃,任凭他诉说着衷肠,却毫无反应,他看着那双他幼年时曾从中获得过平视与尊重的眼睛,里面有悲伤,有不忍,有歉意,但唯独…没有爱。
滔滔恨意翻滚,几乎要将他淹没,薛仰光恨那个夺走他心爱之物的少年,恨眼前无动于衷的祝萸,更恨自己…理智被驱散殆尽,他一把将祝萸推到床上,欺身压上。
祝萸身伤未愈,难挡住薛仰光的推势,当日在醉烟阁被那徐三制掣的恐怖记忆袭来,羞愤难忍之下,她一巴掌扇向薛仰光。
脸上的疼痛让薛仰光顿住了动作,身下的少女愤怒惊恐的眼神如同针刺,将他拉回清明,他赶紧起身,颓然地坐在床边,嘴中不住地呢喃着:“对不起。”
“二爷,夫人有事唤你。”恰这时,门外沉香的声音响起。
不一会儿,薛仰光推开了门,沉香低着头复道:“夫人说有要事,请二爷速速过去。”
“知道了。”薛仰光声音喑哑,“我这就去。”
将薛仰光送走后,沉香略放下心来,方才屋中争吵摔物声音不断,她只好让落蕊赶忙去薛夫人那里回报,自己急急等了一会,才敢出声。
沉香一进门,见地上混着墨汁碎了一地的砚台,四倒八落的桌椅,还有将脸蒙在被子里的祝萸。她忙奔过去,轻轻抱着祝萸,手抚摸着祝萸的头,安慰道:“没事了,没事了,小姐。”
祝萸本是蒙着脸自顾自地抽噎,不想自己这幅狼狈的样子被人瞧见,却在感受到沉香的安慰后,彻底崩不住,起身将头埋在沉香怀里,放肆地哭了起来。
……
是日深夜,祝萸躺在床上,睁着眼无法入眠。心想着,经过今日的如此这般,她再不能留在此处了,明日便去同薛夫人请明,探望完薛伯父后就辞行离开,便是日后要如何,她再慢慢谋算。
突然,窗纸上闪过一个人影。
是贼?祝萸惊疑起身,四顾环视,抄起妆奁台上的木盒子,悄悄挪到门口,静息等待。
只听着门口一男子用气声自顾自嘀咕:“是不是这里啊?会不会找错了?不管了,先推门看看。”
祝萸握紧手中的盒子,见那门缝伸进一柄剑锋,慢慢挪着门栓,随后门被悄然推开,钻进来一个毛茸茸的脑袋。
祝萸正要举起盒子砸向贼人,那贼人忽抬起头来,竟是怀明!
“祝萸!可算找着你了!”
祝萸欣喜地将怀明拉进来,探头向外看了看无人后,将门关上拴好。
“这薛府可真大啊,找了我好一阵。”怀明忙替自己倒了一杯水,快把他渴死了!他这两天白日乔装混迹在薛府门口打探,入夜了就潜进宅子一顿好找,“前儿才溜进狱内看了我师祖,也是为了帮师祖进醉烟阁多了句嘴,认了师祖当表哥,现在我也成了连坐的通缉犯。”
祝萸忙点上一烛煤灯,着墨在纸上写道:“他现下如何?可还好?”
怀明一见纸上的话,笑道:“你们俩怎么第一句话都是这个,他问你好,你问他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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