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林森趁着在门口等李为民的功夫,打量了他的办公室。办公室面积不大,约三十平方,陈设简单,风格与他本人十分相衬。乱是一点谈不上,猪肝色的办公桌很宽敞,背靠窗。市局配备的电脑不再是印象中的老台式机,换成了笔记本电脑,这会儿电脑合着,桌子左侧摆了一只文件架,旁边是局里发的印着字的纪念保温杯,一只相框斜放在右手边,里面嵌着一张黑白老照片。柏林森的角度正好能看见照片里的五个人,看着装,应该是插队时拍的集体照,脸孔看不真切,但从轮廓上不难猜出照片里的大部分人。
李为民回过头吩咐道:“小陆,倒两杯茶,送到会议室。”伸手取了桌上的保温杯,重新摆放了一下电脑,袖子不小心带到相框,他又将相框摆正,对上窗户。李为民大步走到门口,拍了拍柏林森的背,将他引到左边的会议室里。
会议室里还有一个人,柏林森顺着李为民的力道,被引荐给等候在会议室的那人:“这是市局刑侦大队的大队长陈田福。”
这大概就是白恬恬电话中的陈队,柏林森想。
陈田福中等身材,单眼皮,眼睛细长上挑,眼距很近,莫名让人觉得很精明。柏林森主动和陈队握了手才落座。
李为民双手拄在会议桌上,望着柏林森,开门见山地说:“今天主要说说你父亲柏琛的事情。”
“我爸?”柏林森预感不好。
柏琛去世突然,他生前身体一直非常好,有健身习惯,柏林森不是没怀疑过柏琛的死因。柏林森认真翻看了医院所有的诊断报告,诊断书中明确记载着柏琛死于心梗,出具报告的医院是本市最知名的三甲医院,柏林森也找人打听过,医院系统中确有记载。而且柏琛身边跟着的都是老人了,秘书、司机、柳姨在他身边工作都差不多二十来年,可以说知根知底。
柏林森此时瞟了一眼从进大门就没开过口的白恬恬。后者坐得远,低头不语,嘴唇紧抿,这是打了谱今天当河蚌的。
李为民看明白柏林森还什么都不知道,沉声说道:“是我让小白暂时隐瞒柏琛死亡原因的,你父亲的死,并没有那么简单。”
“他是被谋杀的。”
会议室里一片安静,甚至能听到暖空气从散热片那里蒸腾向上的声音,柏林森此刻却手脚冰凉,比听到柏琛死讯的那一刻还要震惊,半天才声音干涩地问:“我爸,他怎么……凶手呢?”
陈田福受了李为民的一个眼神,开口解释:“柏总,您喝茶。”
“报案人是您的弟弟白恬恬先生。”
“据白先生描述,五日前,也就是11月19日,他的飞机于当晚22点落地蒙市,打开手机后立刻接到家政阿姨柳琴的电话,告知柏琛先生未按照原定计划回家吃饭,且手机不通。白先生尝试拨打柏琛的电话,两部常年保持二十四小时开机的手机均为关机状态。”
“于是白先生紧急联系柏琛先生的秘书禚逸,得知柏琛先生早上9点到达公司,一小时后,接了通电话,随即独自外出,没带司机,并叮嘱秘书是私人行程,因此秘书没有跟随。”
“白先生、柏琛的先生的司机章大力、柏琛先生的秘书禚逸随即开始分头寻找,未果。次日早上8点,到居住地派出所报案。”
“虽然没到立案时间,但柏琛先生身份特殊,派出所逐级上报,市局高度重视,调取了他的通话记录和公司附近监控,皆与白先生提供的信息一致。”
“与此同时,110在11月20日上午11时14分,接到一通报案电话,报案人是一队来自陆城的‘探险家’也就是驴友,他们擅自闯入保护区,在距离蒙市一百五十公里外的戈壁滩逗留时意外被绊倒,发现脚下有人,驴友把他刨出来,试图施救,但抢救时发现,人已僵硬。”
“而雪中的死者,正是您的父亲,柏琛先生。”
柏林森来不及震惊,双手放到桌子上,倾身问道:“死因是什么?”
陈田福犹豫之间看了一眼李为民才说:“初步判断是失血过多,伤口在背部,详细的尸检还没进行,白先生坚持等您来了再做。另外戈壁滩不是第一案发现场,是死后被抛尸在那儿的。凌晨时分,戈壁滩的气温已接近零下二十度,发现时大约死亡将近二十四小时。也就是说,柏琛先生在19日上午就已经遇害。19日到20日夜间下了大暴雪,许多痕迹随之被掩埋。”
“还有谁知道?”柏林森现在不仅仅要关心父亲的死因,处理不善,舆情将会以摧枯拉朽之势席卷而来,后果不堪设想。
拓夫是全国百强企业,肩挑几万员工的生计,整个蒙市少说也有百十家上下游公司围着拓夫做生意,如果对外通报了柏琛并非自然死亡,那么针对拓夫的猜疑和不信任将会铺天盖。
拓夫做农产品,往小里说关系到一些人的吃饭问题,往大里说也关系国家粮食安全,万不能草率行事。但如果对外宣称柏琛只是正常的生老病死,公司有稳定的结构,有确定的继任者,企业的动荡期将会平稳过度,多少百年企业都是这样走过来的。
柏林森轻轻望了一眼低着头的白恬恬,白恬恬在这件事的前期处理中确实无可指摘。柏林森现在需要了解知情人的情况,为柏琛非自然死亡信息的流出做好准备。
“除了办案人员,只有您、白先生和市中心医院的副院长以及医生姚轶知道,手续中有些要求医院配合的地方,白先生说姚轶算家属,口风又紧,所以由他协调医院方面。”
陈田福四十四岁,二十一岁毕业进警队,一直在刑侦口没挪过窝,见过形形色色的案子,遇过形形色色的人,要论他见过的狠人,白恬恬绝对排得上号。
继父、当地富豪,突然离世,还是横死,得到消息时,白恬恬只是在警局的长椅上坐了半个小时,便恢复常态。这事不能张扬,知道的人越少越好,他自己一个人单枪匹马,配合调查,操办后事,稳住企业股东和员工军心,与市里领导和柏琛的亲友周旋,不眠不休,亲力亲为,柏琛的死因还能被他瞒得密不透风,就连柏林森也是这会儿才明白过味儿来。
后生可畏。
陈田福看着此刻略显迟钝的白恬恬,继续说道:“柏琛先生的尸体从被发现起就一直放在市局,寿衣是白先生于追悼会前一天在市局同事的监督下给柏琛先生穿好的,白先生以柏董事长身份特殊为由,与殡仪馆的人商定好了流程,追悼会当天早上才由市局秘密护送去现场,白先生亲自接,仪式流程结束后又被紧锣密鼓地拉回局里。”
难怪仪式开始前没有安排柏林森与父亲独处,也难怪柏珵装了这么多年的好二叔,终因不满追悼会流程与白恬恬撕破脸。柏珵见不到他的亲哥,定要大闹一番,也不知道白恬恬用了什么招儿,架住了柏珵。
柏珵对他态度恶劣多半是源自于对分配不公的猜忌。柏琛的死已经“盖棺定论”,白恬恬态度暧昧,遮遮掩掩,又以儿子的身份强行代掌拓夫,以柏珵的心性,怀疑白恬恬的清白,怀疑柏家要变白家,实属正常。
在父亲身后事的处理上,柏林森还不如白恬恬一个“便宜儿子”做得好,他又有什么资格埋怨白恬恬向自己隐瞒了父亲的死因呢。
既然是在警局,那么还是要把正事先办完,李为民接过话茬,说:“案件还在调查当中,林森,你走个手续吧。总不能让柏琛就这么不明不白地走了。”李为民语气坚决,于情于理,他都会亲自过问柏琛的案子。
陈田福把早就准备好的文件推到柏林森面前:“经查,白先生19日晚22时到达蒙市,比预计时间提前了一周,此前一直在迪拜出差,出入境记录查得到,到达蒙市后也一直有同行人证明。而柏先生您的行程我们也基本了解。二位均有不在场证明,暂时排除嫌疑。只是目前凶手还未归案,也请二位出入尽量有人陪同,如无必要,不单独行动。”
柏林森还没有从接踵而至的打击中缓过来,把脸埋在手里半晌才应了声:“李叔叔,陈队,我爸的事就拜托你们了。”
李为民问柏林森要不要再去看看柏琛,柏林森摇头,人死灯灭,活着的时候都没好好相处,死了再看也是惺惺作态。只说了等尸检时再来,他们一家从骨子里恶心那些个矫揉造作的做派,现在要紧的事是找出凶手,接管拓夫,拓夫是柏琛一辈子的心血,上万人的生活依靠,市里最大的纳税户,乱不得。
柏林森狠狠搓了把脸,强迫自己从悲伤中抽离,起身告辞。白恬恬跟在他身后,坐进驾驶位。
“接下来去哪儿?”
柏林森心情不佳,面上冷峻,白恬恬只得谨言慎行:“去集团,海律已经到了,柏叔叔留有遗嘱,今天会与遗嘱相关人碰面,然后宣读遗嘱。另外,公司的整体情况也要向哥汇报。”
“你看过内容吗?”柏林森心里得有个底。
白恬恬顿了一下才说大致知道。
“怎么说?”
“美国加州的一套房产和两千万现金给了小姑,市中心一套平层留给了柳姨,其余全部形式的财产都留给了哥,包括公司股份、现金、艺术品和不动产等。”
“全部?”柏林森不自觉地扭头看向白恬恬。
“嗯,全部。”白恬恬确信。
车里起了雾,看不清前路,白恬恬不喜欢开暖风除雾,稍微降下自己一侧的车窗,雾气很快消散。
柏林森对拓夫也多有关注,公司虽未上市,但这几年也算运行良好,尤其近三年的业绩受到业内瞩目,在海外试水成绩斐然,甚至成为蒙市民营企业中的标杆。拓夫发展到这个阶段,自然而然地将上市提上日程。
柏林森毕业之后在华尔街待过几年。柏琛当然愿意听听亲儿子的专业意见,他曾于今年八月的最后一次见面中,与柏林森探讨过这个话题,柏林森知道柏琛给他的一手数据不会假,资产和持续发展能力确实可观。
柏林森觉得不可思议,现在的柏琛绝对称得上资产雄厚,为人又宽厚、大方,很难想象白恬恬做他儿子十几年,居然一毛钱都没有得到!
社会上的人不清楚,但常年一起工作的同事,怎么可能不知道此白非彼柏,说闲话的必然少不了。在继父的公司做得好会被怀疑狼子野心,做得不好会被挤兑靠裙带关系难堪大用。而且柏琛出事前,白恬恬在拓夫的职位也没高到哪去,拓夫的底薪主要考察维度里除了职位也有年资,如果不考虑绩效奖金的话,白恬恬每个月也就是几千块钱。不知道他坚持留在拓夫效力,现在有没有后悔。
柏林森感受到驾驶侧窗户吹进来一阵冷风,回头看了一眼白恬恬,安静、清瘦,有那么一瞬,他觉得白恬恬也挺可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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