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春三月,正是满庭飞花的好时节。
又逢礼亲王夏明郁归京办宴庆生辰,王府的朱楼玉宇间一片张灯结彩,锣鼓喧天。来往的达官贵人络绎不绝,请帖一递,笑面一摆,处处是恭维之声。
本可不必这般热闹,可此宴除庆贺礼王二十又五岁的生辰外,还有一个目的——夏明郁封王多年,正妃之位尚还空悬。
“听闻秋府千金知书达礼、才美名动京城,又与礼王殿下为竹马青梅,两小无猜。此番生辰宴较往时还要繁华隆重,莫不是会借此向秋家提亲?”
“要我说呐,那尚书令秋荣枯自当今圣上初登大宝时,便身居高位辅政多年,更是代表了朝中半壁文官的立场,太子失踪岁余,殿下若要娶得秋小姐……”
那文人折扇一展,遮住了下半面容,话尾掐在关键处,却教人人都听懂了其中之意。
周遭又是一阵阿谀奉承的笑闹,而为文人骚客津津乐道的故事女角,此刻却在王府后院的阁楼上睡着了。
雕花方窗外是横斜劲瘦的剪梅,东风入律,吹进片片落红于少女伏首入眠的梨木书案上,送来香风阵阵,那温雅的面目上却愁眉不展,不为春光所容。
——
秋锦宁睁眼发现自己不再身处熟悉的礼王府中,而是换做了金碧辉煌的深重宫闱。
忽而有人抬脚猛然踹开了殿门,接着便是纷乱的脚步声,她被闯入的侍卫从温床上粗暴地拽下,铜墙铁壁般的高大人影把她团团围住,按伏在冰冷的玉砖上。
一个娇俏玲珑的身影手执宫扇,在下人的簇拥下步履雍容地跨入了她的殿中,口中言语却尖酸刻薄,“只是有些时日不见秋妹妹,怎的落得这般下场。”
秋锦宁抬首,看清了对方的容貌,是门下省白侍中的幺女,三品大员,位同宰辅,与秋家平起平坐。
算起来,她其实比白如霜年纪还要大上一岁,却因着入宫时她被封了后,而自己为妃,便被对方称作“妹妹”。
“当年,陛下不过看中你爹在文官那处无可比拟的声名威望,才决心与你联姻,借秋家之手夺得先皇帝的认可,废太子另立贤储。可惜啊……”
传闻太子贤名远扬,精明能干,只惜在前些年南下视察时,遇山贼团伙横行作案而失踪,至今未归。
先皇曾一度不愿改立他人,直到身为秋家独女的秋锦宁嫁给了礼王夏明郁,得了被誉作文官之首的秋荣枯的支持,才让年老的先皇改立了礼王为太子,登基继位。
秋锦宁面露疑色。陛下……联姻,说的应是将来能与自己顺理成章订婚的礼王夏明郁,可眼下算是怎么回事。
由是她声色微颤地开口,“你什么意思?”
“意思?你是在装傻么?”白如霜靠近她,身子微微弯下来,凑近她耳边轻道,“你爹尚书令秋荣枯,仗着下辖六部位极人臣,便贪墨枉法,用谋得的钱财助你任南越刺史的哥哥谋反,秋家自是抄家下狱,废爵待斩了。”
“怎么可能!”秋锦宁几乎是脱口而出。
她父亲向来一片忠心,两袖清风,把文人风骨、廉正之名看得比命还重要,所以才会广得文官一派的信任美誉,怎么可能做出对方口中那些污脏之事。
“你怕不是伤心过度,痴傻了罢?”白如霜捻着团扇挑起对方的下巴,似是非常满意秋锦宁眸中的震诧讶然,“可事实便是如此。不光你爹身不正,陛下真正爱的,也从来不是你这个‘小青梅’。”
“你在……说什么!”
白如霜的脖颈上一直有一条银丝挂绳,但从不对外展露是何样的饰品,此刻她却从衣襟间正大光明地把那个藏了多年的物什掏了出来,明晃晃的碧玉晃到了秋锦宁的视线。
“认得这玉么?”她冷笑,“他送了你玉镯,而赠了我玉坠,它们是一对的,但本该都是我的。”
秋锦宁眼中似有重影晃动,带着她“回顾”起了入宫前后的种种情形。
她及笄的第二年,夏明郁便送了她一只雕工精湛的碧玉镯作为定情信物。深情的眉目中恍若只容得进这一个倩影,花言巧语哄得还是少女心性的秋锦宁心花怒放。自礼王生辰宴初订婚,到喜结连理仅用了不到一年。
可夏明郁登基后,便以南越动乱,需抬武将以稳人心为由,而立了堂亲世代为将的白家女为中宫皇后。那晚他柔着声音哄秋锦宁,说一切只是权宜之计,自己最爱的、心尖尖上唯一的白月光还是她。
秋锦宁看到那时的自己蹙着眉相信了。
再后来,南越流出有先太子踪影的传闻,那晚夏明郁本说好来陪自己,最终却宿在了白皇后处。第二日一早,宣政殿便急出敕令,扣秋锦宁兄长秋华宁以谋反的罪名押送回京。
上传下达,朝令夕贬。然还不待秋华宁被逮捕归洛阳,又有监察御史查出秋家贪墨以包庇罪犯的实证,高门大户的秋家一夜之间从云端跌落尘泥,由凤凰贬作乌雀。
深宫之中的秋锦宁怎敢置信,接到传信的手都是抖作筛糠的,来不及整理着装、粉黛敷面,便步履慌乱地提起裙摆跑去寻夏明郁要个说法。
那日昏天黑地,大雨滂沱,她在明德殿的殿廊外站了一日一夜,浑身湿透,遍体冰寒,都没有等来那个曾经执手相看,与她起誓要一生一世一双人的天子。
秋锦宁在暴雨里流尽了眼泪,最终化为绝然的凄苦冷笑。
就仿佛看了一场戏,茶凉台散,曲中人还沉浸在旧日繁华梦,而功成名就者再不认曲中旧相思。
千般破碎的重影合一,然后她就被耳畔如吐芯毒蛇的白如霜拉回了现实:“午时行刑,你要不要去见见他们最后一面?”
不待秋锦宁同意与否,身边的侍卫便把她双臂架起,扣上手枷拖出了大殿,翠翘金雀玉搔头落了满地,却无人去拾,周边是寸土寸金的华贵宫阙,而她衣衫破落,云鬓散乱。
城头的高台上,能遥遥望见下方的刑场,秋锦宁看见高风亮节的父亲,仁慈温善的母亲,还有年少有为的兄长,以及数之不尽的秋家堂亲外戚,都在雨里被膀大腰粗的刽子手反捆了双手,抬脚踩于肩膀上,压迫着跪倒在黄土泥泞间,头顶明晃晃的银刀高悬。
秋锦宁睁大了双目,想要嘶声呼唤他们,却被旁边面色嘲讽的白如霜捏住了下巴,她朝不远处的下人招了招手,“贤妃妹妹怕是要伤心过度了。秋家仅剩你一人,想必也无意留恋人间,我便送你一程。”
那下人端来一青铜酒爵,其内液体无色无味,白如霜抬起纤纤玉手拿过它,动作却狠辣迅捷,猛地把酒水尽数灌入了秋锦宁口中。
“咳……咳咳!”
酒爵落地铿然,焦黑了城楼的青石砖。
秋锦宁感觉喉中一片火辣,似是有尖刀划过,而后像是脾胃都被这毒酒侵蚀了,痛不欲生。
她倒伏在地,想呼唤父母兄长,却呛得一个字也说不出口,鲜血顺着唇角滑落,在白如霜志满意得的笑声里彻底失去了意识。
——
秋锦宁霎时睁开了眼,从伏着的木案弹坐起身,胸口剧烈起伏,满头冷汗淋漓。
她慌乱地转首环顾四周,却发现一切还是礼王府熟悉的景致。
是梦,是假的……
还好,一切都还没有发生。
她像是一朝从锦绣繁华的梦中惊醒,垂首却发现前不久夏明郁送她的珍贵玉镯不明断裂开来了,摔落在地板上,化为剔透碎块。她手腕原先的佩戴处被勒得微红,却像是挣脱了束缚那般。
老一辈都说玉碎消灾,兴许也不是坏事,而是冥冥的忠告。
“小姐,你怎么了……”随侍身旁的丫鬟青雾见她被梦魇得泪流不止,忧心忡忡道。
秋锦宁此刻却异常冷静,甚至有生以来都没有这般清醒过,她环顾了一圈四周,发现并无外人后弯腰把地上的玉碎全拾了起来,拿贴身的丝帕包好,收进里衣。
没记错的话,礼王设宴,常邀京中高官及其家眷前来酬和应答,其中便不乏白家人。
像是为了印证心中想法,秋锦宁抬步走出了后院的阁楼。在一楼贴近王府高墙的那处檐下,听到了熟悉的人声交谈。
她刻意放轻脚步,躲于二楼的台阶转角附耳静听。
青黛瓦下风铃轻晃,比梦魇中稚嫩些许的白如霜声如清铃,攥着礼王的广袖,声色甜腻:“明郁哥哥,要待到何时,你才能带我同游东宫啊。”
夏明郁一直都想当太子,哪怕是在先太子还未遇祸失踪时。这一点秋锦宁心知肚明。
“陛下便是太过偏爱朝中那些酸骨头文士,这才导致朝中积弊,重文而轻武,愈来愈镇不住羌狄蛮夷等游牧草莽。秋家世代为肱股宰辅,深得圣心,在朝中的影响力无出其右,待我借得秋家威望,入主东宫,后承九五,自不会亏待你与白家。”
白如霜分明眸光清明得很,却故作娇憨,只作顺从的小儿女态,“殿下说的这些,如霜身为深闺小姐自是难懂其深奥,只知明郁哥哥都是为家国社稷筹谋策划,白家定然不遗余力相帮。我对明郁哥哥的心意……也是一片赤忱,半分不掺假。”
夏明郁含情温润的眉眼专注地注视着眼前笑容单纯明媚的白如霜,从广袖中取出来一枚与赠秋锦宁的镯子同材质的碧玉坠子,亲手系于对方的脖颈之上。
“你当知晓,我的心系之人始终是你。待我事成,定娶你为后。”
白如霜用力地点了一下头,把碧玉坠藏入了衣襟之间。
——
秋锦宁捂紧了抿过胭脂的朱唇,不发出一丝声响。一个故作深沉晦涩,一个故作天真不谙世事,竟让她一时觉得这俩人还挺般配!
这些话,夏明郁前不久在送她碧玉镯时也说过,当初她怎么就一时鬼迷心窍,被对方的甜言蜜语哄得五迷三道,全然信了他的鬼话!
所见所闻,竟与所梦将来一一吻合上了。差一点,便是万劫不复。
但夏明郁为什么如斯绝情,秋家怎么说都是助他登临皇位的第一人,他却恩将仇报,不惜串通多方势力诬陷自己的父兄谋反。而白如霜,秋锦宁自认未曾得罪过白家和她,她又为什么这般痛恨自己,不惜惺惺作态地伪装蛰伏多年,只为狠狠报复自己?
只是因为他们二人才是两情相悦么,可一个轻许诺言、两面三刀,一个心肠毒辣、故作清纯,若说有真爱,那真真是可笑。
如果这一切都为真,秋锦宁会把一切悲剧的源头扼杀在摇篮里。
不过,此刻知道礼王的真面目是一回事,怎么拒绝对方接下来的借势求婚呢?
写完五章忽然有点爱上这个剧本了,不想草草砍纲完结,所以想压后到五年计划最后一本再好好写(不出意外的话233)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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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心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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