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松楼依山而建,这山上长了许多松树,姿态嶙峋,使人看得心惊胆颤。
柳春亭是第一次来,有不少出乎意料之处。
第一,听松楼原来不是座楼?
“就只是个院子而已,还没有柳府大,怎么能叫楼?”她有些生气地问李重山,像是他骗了她似的。
李重山当初第一次来这里时也有这个疑问,不过当时他没有去问师父,因此他也不知道听松楼的这个名字到底从何而来。
他只好含糊道:“大概起先有人没弄清楚便随口这么叫了,之后便传扬出去了。”
柳春亭望望那被瘦松衬得分外寒酸的院子道:“大概是“楼”听起来更气派,那些人就喜欢把自己看得顺眼的捧到高处。”
第二件让柳春亭意外的事,就是听松老人原来并不太老,他头发胡须都乌黑大把,一点儿都不像个老人,当然他的岁数其实比她爹柳自平还大许多,以年纪来说的话,他被称为老人并没有错。
古嵩出现时手里拿着一柄拂尘,穿一身道服,他瘦得就跟山上的松树一样,却自有一股威压,一眼从柳春亭身上扫过,便皱起了眉,柳春亭只觉得这感觉颇为熟悉,心里只感叹:果然是教出了李重山这样徒弟的老古板。
她暗暗忍着笑,看向李重山。
古嵩也看着徒弟问道:“你怎么来了?不是说有最近有要事要办吗。”
李重山道:“是有要事,只是前几日在湖州遇见了一桩怪事,所以特地来向师父请教。”
古嵩一甩拂尘,语气淡漠道:“什么怪事。”
李重山看了一眼柳春亭,柳春亭心领神会,笑嘻嘻道:“我出去逛逛,看能不能把山上的松树数清。”
她知道李重山要问的是什么事,大概是顾及着师父颜面,所以才要把她支开,不过她对古嵩这个老头子没什么兴趣,管他是好是坏,他又不是她的师父。
柳春亭走后,古嵩道:“当年你没收她是对的,她不如春桥。”
听到春桥的名字李重山思绪纷乱,只低声道:“春桥死了。”
古嵩一愣:“公生奇不是去了吗?竟然没救回来?”
“春桥伤得太重了。”李重山本能地撒了谎,他不敢,也不想让师父知道是柳春亭杀了春桥。
以师父的为人,他若是知道真相,说不定会杀了春亭。
古嵩长叹一声:“可惜了,春桥是个好孩子,假以时日,必成大器。”
李重山心中苦涩,突然又想起了刚才柳春亭的笑脸。
“所以现下你又收了柳春亭做徒弟?怪不得你会跟她一起来。”古嵩恍然大悟,他考虑了一番点头道,“你当时就说她天分比春桥高,只是品性不端,不过现下她既然拜在了你名下,大概也愿意受你的管了,你要好好教导她,有才之人往往傲慢,自大,你对她要更严厉些才好。”
李重山点头应是。
古嵩又道:“只是她终归是个女子,将来总会有诸多不便,你也不必太寄予厚望。”
李重山一笑,没有说什么。
“你在湖州遇到了什么怪事?”古嵩终于问。
李重山敛住笑,答道:“我遇见了凤玉堂。”
古嵩道:“凤玉堂?我记得你向来不喜他,可是和他起了争执?”
李重山道:“并不是,是他和我说了一件事,我听了之后本想杀掉他,可又不想惹出非议,让人说我乱杀好人,所以才特地赶回来请师父定夺,这人我到底杀不杀得。”
古嵩问:“这倒稀奇,他说了些什么把你气成这样?”
李重山直视他道:“他说师父要谋他的家财,害他的性命。”
古嵩听了这话竟笑起来,叹道:“怪不得你气得要杀了他。”
李重山道:“他还说轻舟门,飞星阁,听松楼都是一伙的。”
古嵩点头道:“是了,胡清水是我师弟,翟云来是我老友,我们三人若是联起手来,纵是他家财万贯,能请来四方高手,也拦不住我们。”
李重山不敢接话,心乱如麻。
古嵩看他,问道:“那你信他的话吗?”
李重山道:“不信。”他跪下来。
“我知道你说的是真的,你当然是不信的。”古嵩话中这却没什么喜悦之意,反而有些怅惘,他眼神复杂地望着跪在他面前的李重山,心中难免有所触动。
李重山是他唯一的徒弟,当初虽有诸多考量,但想起这些年来师徒之间相处的情景却不得不说,里头确有亦师亦父的真心。
古嵩终是长叹了口气,他脸色和缓了些,起身把人扶了起来。
李重山这边听着师父的长叹,心头却是一紧。
古嵩坐下后却是沉默不语,似是在出神地想些什么,李重山也不说话,只望着桌上的香炉,看着那青烟飘荡散去。
“山儿,许多事你并不明白。”古嵩道,“说起来怪我,只教了你武功,却没有教你做人。”
李重山闭口不言,他忽然不愿意继续往下听了。
古嵩道:“你出生官宦人家,自幼衣食无忧,天分又极高,初入江湖就名声大噪,人人都叫你君子,我虽从未对你说过,但其实心中十分以你为荣。”
李重山道:“我明白师父的苦心。”
“我的苦心,对,我的苦心你明白,但我的私心你却不明白。”古嵩苦笑道,“我与你不同,我是拼杀许久才到了如今的位置,听松楼在江湖上的名声全是我拿命搏来的,我不似胡清水会钻营交际,人脉宽广,也不似翟云来面热心冷,巧计深谋,我是个憨人,常后知后觉,许多事都要别人推着我去做,我心知不对,又不甘看人喝汤,自家却连一块骨头都捞不到,这就是我的私心。”
李重山怔怔看着师父,只觉得魂魄如同眼前的青烟般飞荡,面前这人不像他师父,倒像是是批了他师父皮的游魂。
“山儿可是觉得师父无能?”古嵩问道。
李重山低头道:“不,我看师父可怜。”
古嵩笑起来:“是,可怜又可恨。”
李重山急道:“师父只是受人蛊惑,现在醒悟还来得及,趁还没有犯下大错及时收手。”
古嵩道:“凤玉堂的底细你清楚,那些钱说起来都是不义之财,他从旁人那里取来,迟早有一日也会被人从他口袋里取走,不是我们,也是别人。”
李重山低下头:“世事并非如此计算的,从贼那里偷东西···也是,也是偷。”
古嵩无言,脸上却是一派安然,良久他才终于开口,却说:“为师明白了,我无颜见你,日后你不用再来了。”
“师父!”李重山心痛如绞,再次离席跪下,任凭古嵩怎么搀扶,人还是伏在地上,不肯起来。
古嵩无奈道:“你越是这样我越是难堪,不如速速离开,留一点师徒情分在。”
李重山心中又是难受又是愧疚,头磕在古嵩脚下。。
古嵩见他这样固执,只得道:“好了,不必这样,为师说的气话罢了,你终归是我徒弟。”
李重山这才抬头看他。
古嵩心中不忍,他知道李重山是真心敬他,他拍了拍他的肩,顺势将他拉起来。
他道:“我老了,今后听松楼还要靠你支撑。”
李重山道:“师父别说这样的话。”
古嵩笑道:“我知道你是一片纯然之心,从无杂念,所思所想的都是他人之事,从无半点私心为自己的。”他说到这里时心中暗自叹了口气,面上却依然笑道:“听松楼在我手中并未登上顶峰,为师想见,你该是振兴本门之人,为师知道,你定不会辜负为师的期望。”
“徒儿定不负师父所托。”李重山茫茫然应着,迎着师父的慈爱的眼神突然打了个寒颤。
柳春亭此时已经上了山,她靠坐山崖边在一棵松树下,脚悬在空中,手里抓着一把松针往外掷。
她刚才拿鞭子对着这些松树好一顿抽打,却是半点意思都没有,鞭子打在松树上就如打在死木上一般,发出的声响都滞重笨拙,一点儿都不好听,白费了她的力气,还坏了她的心情。
松树顶没什么用!
柳春亭愤愤然地撞了一下背后的树干,细弱如毛刺一般的松针落下来一些,软趴趴地扎在她衣服上,眨眼的功夫就倒了下去。
“你在做什么?”背后忽然传来一个声音。
柳春亭回过头一看,李重山站在几步开外看着她,衬的周围的松树都矮了几分。
她眼神在他与松树之间来回转,只觉得松树越发怪异扭曲了。
她问道:“你和你师父说清楚了吗?如何?要回去杀了凤玉堂吗?”
李重山走近了些,立在她身侧低头看她一眼就转过头去,他望着崖下道:“你该将人命看重些。”
柳春亭轻声道:“是你说要杀他的。”
李重山道:“我不该那么说。”
柳春亭愣了愣:“凤玉堂说的是真的?”
李重山没有回答,柳春亭仰头看他,太阳刺眼得很,她不得不眯起眼,他侧脸被一圈光晕包围,让人相信他整个人,整颗心都是炙热又明亮的。
柳春亭取笑道:“人人都是假正经,只有你要做个真君子。”
李重山手握成拳,只恨自己不能将这头顶的太阳握住,让太阳长长久久地悬在当中,让地上再没有能躲能藏的地方。
柳春亭站起来,走到他身边说:“但我觉得还是君子好,君子惹人讨厌,你我若都惹人讨厌那真是再好不过了。”
李重山摇摇头,想说些什么却又无从说起,他觉得柳春亭句句都是错的,却又句句都无法反驳。
“被人讨厌是什么滋味?”良久,他问。
柳春亭得意道:“非常快活自在。”
李重山笑起来:“那便让他们讨厌吧。”
他们一齐看着太阳升到天上的最高处,高到像永远坠不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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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第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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