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第 15 章

次日,正月二十一,瑾城的严冬终于心软,不再是泼水成冰的严寒,屋脊上的冰棱逐渐融化,雪水顺着瓦片的纹路,从檐上滴滴答答落下来。

巳时初到,言如许收拾得当,从京兆尹府乘了马车,往宫城走。

这条路她前世走过,京兆尹府所在的成贤街走到头,西行入观岳大道,再从北宫门入宫城。那是她前世成婚时所走的路线。

只不过那时候进了北宫门,本应当风风光光入东宫为妃,却因为在观岳大道上遇到了魂兮归来的陆逢渠,火红的轿子方向一转,东宫就变作了冷宫。

如今再走这条路,言如许心里难免有些感慨。

别枝给言如许剥了个橘子:“小姐,您脸色怎得有些苍白?可是心中忐忑?”

言如许却笑着摇摇头:“已经不会更糟了。”

“嗯?”别枝没听明白这句话。

是了。这一路无论如何,都不会比那时更糟了。

小半时辰后,马车抵达宫城。

宫门侍卫核查了言如许的入宫令牌,很快便给她们放了行。

进入宫城后,马车只能行至千秋台的尽头,通向章贤妃寝宫的剩下一段路,须由宫婢和内侍牵引,步行过去。

章贤妃的寝宫名曰飞鸿殿,不同于其他娘娘宫里头各路花卉争奇斗艳,飞鸿殿各间院落种了许多松柏。寒冬腊月里,苍翠依旧。

这符合言如许对贤妃娘娘的记忆。

前世今生,她都只远远见过贤妃娘娘几面。

都说当今皇后貌美绝尘,王贵妃媚骨天成。可在言如许的记忆里,贤妃娘娘的身姿比起皇后和王贵妃都要好看,她是挺拔的,那种挺拔却并不给人跋扈之感,只让人感受到生机。

飞鸿殿主殿终究是到了,殿中的暖炉烧得足,热气传出来,让本就回暖的今日宛若春朝。

言如许解了披风,交到别枝手里,双手交叠,恭恭敬敬朝殿中行礼:“臣女京兆尹府言如许,应贤妃娘娘宣召,特来拜见,娘娘金安。”

话音刚落,大殿里头就来了人,是位看上去三十多岁容貌极秀丽的女官,她将言如许搀扶起来:“姑娘不必多礼,娘娘这会儿正盼着你呢,外头冷,随奴婢进来吧。”

言如许报之一笑,乖巧跟在女官身后,到了厅里。

她一抬头,很是意外,魏骋怎么也在。

就在她讶然之时,魏骋含笑打量着她。

她赶紧跪下来:“臣女言如许,见过贤妃娘娘,见过太子殿下。”

贤妃笑着说:“丫头不必拘礼,快起来。秋厘,赐座。”

言如许看着刚才引她进来的女官,原来这就是大名鼎鼎的秋女官。

她在冷宫的时候听魏骋说过,秋女官原姓周,是世家大族汝南周氏的嫡系女儿,不甘心沦为家族联姻的工具,从家中逃出来,改姓跟了母姓,来宫中应招做了女官。

到底是大家族出来的,秋女官治家很有一套,因着皇后身体时好时坏,宫里头的事都是由贤妃娘娘负责。后宫这些年如此和顺,这位秋女官功不可没,可以说是贤妃娘娘的左膀右臂。

贤妃见言如许有些讷讷地发着呆,又笑着啐魏骋:“我就说,你在此处,阿许定不自在,你还非要来凑这个热闹。”

阿许……

言如许有些怔然,已经许久无人这样叫过她了。

她这才大着胆子看向章贤妃,她想起自小就听过的一句话——大昭四公子,瑾城双女君。

这是都城流传已久的关于言如许他们上一代的传说,瑾城双女君指的就是章贤妃和李长霓。

章怀夕恣意舒朗,别号清逸;李长霓满腹诗书,别号琼华。

章贤妃此时拿一杯热茶端坐着,一席云水蓝的衣衫,梳着最寻常的发髻,戴着极为朴素的钗环,脸上只略施粉黛,仍旧是岁月难败的清丽,一点都不像是执掌后宫的贤妃,更像是一位闲居庐中的女诗人。

章贤妃被言如许炽热的目光逗笑了:“阿许,在看什么?”

言如许看得入神,被这样戳破,有些局促,脸红了红,但并没有隐藏自己的心事:“臣女未曾见过像贤妃娘娘一样的人,正如这满园松柏。”

这次换成章贤妃惊讶:“你说前半句,我只当你恭维我这长辈,可你这后半句,倒很合我心意。你这孩子,心思玲珑,是个会说话的。不愧是李长霓的女儿。”

“臣女并非恭维您。”言如许解释道:“娘娘,您同我母亲……很相熟、很要好吗?”

言如许问得直接,乃至显得她有些无礼,拿亡母同贤妃攀关系,换谁见了都要说一句这么敢说你不要命了?

可言如许觉得,章贤妃是爽快之人,未必喜欢她的九曲回肠,另外她本就名声在外,是京城第一等莽撞闺秀,何妨再多莽撞这一次。

果不其然,贤妃没有丝毫怪罪她的意思:“我同你母亲自然相熟,从小一道在皇家官学里长大,怎会不熟?不过要好却称不上,我们两个自幼就讨厌对方,什么事情都要比一比,分出个胜负才罢休。”

这……言如许万万没想到自家娘亲竟是贤妃娘娘的老对头……她本来还想寻着这位做靠山的……这这这……难办。

谁知贤妃话锋一转,双眸流出无限伤感:“我同长霓都是好斗之人,同行二十载,胜负各有之,只是嘴上倔强,从不服软。长霓生平唯一一次对我认输,是在你父亲的纳妾之礼后。那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也是一个年关,她作为命妇,进宫给我请安。也是在这间屋子里,她说她本以为皇宫是亘古难逃的险恶牢笼,我入宫为妃是极愚蠢的选择,却不想在择婿一事上,她终究输给了我。”

言如许闻言,心头猛地一痛……

“可听她这样说,我并没有得胜的开怀。”贤妃娘娘叹惋道:“世间最寂寞,莫过无对手。如今想来,甚是唏嘘。年少时如何都看不顺眼的同伴,竟成为我后半生最为想念之人。”

贤妃回忆过往事,才又看向言如许,发现她早已泪流满面。

言如许飞快擦拭好自己的眼角:“抱歉娘娘,臣女失态。”

贤妃宽和地摇摇头,继而换了个更为开怀的语气:“听太子说,你在宫宴上解了鲁班锁?”

言如许看魏骋一眼,魏骋也正看她,眼神极平和,但也极真挚。

“啊……”言如许嗫喏答道:“嗯,对。小时候娘亲喜欢同我一起玩这些东西,所以便会些。”

“除了鲁班锁,还会什么?”

言如许想了想,如实答道:“七巧板、华容道、打马棋、九连环,都玩过。”

“会打雀牌(注1)吗?”

言如许不知道贤妃娘娘是何意图,声音有些虚浮:“会的。但是母亲过世后,臣女便没有玩过了,技艺恐怕极为生疏……”

“无妨。”章贤妃开口,命人端了雀牌上来:“秋厘,一同玩两遭吧。”

秋女官躬身行礼,却之不恭,加入了章贤妃、太子魏骋和言如许所在的牌桌。

言如许一边码着雀牌,一边觉得恍惚,这桌子上的四个人,怎么就能凑起来打了雀牌呢……

年龄差距之大,身份之悬殊,而且雀牌这种粗俗玩意儿,出现在飞鸿殿这等宫城重地,真的合理吗……

玲珑骰子应声落,四人逐一拿牌。

“娘娘,今日筹码为何?”秋女官问。

“输了的人,要答应赢了的人三件事。”

言如许心里难免咯噔,她若输了,要应三件事,秋女官的忙她勉力一番说不定还能帮一帮,但贤妃娘娘和太子……他俩的事她配插手吗?

说明白了规则,贤妃娘娘最终道:“牌局如战场,战场无尊卑,尔等可明白?”

魏骋笑了笑:“儿臣省得。”

秋女官也笑:“奴婢明白。”

言如许心道,你们这是要逼死我……嘴上却说:“臣女遵旨。”

雀牌虽是民间流传甚广的通俗游戏,可若想打得好,要精筹算,记四方牌面,并不容易。

言如许固然有在内宅里求生的本事,但跟眼前这三位相比,城府实在是浅薄,这回的雀牌打得可以说极惨烈。

到了最后,甚至老天爷都觉得她于此道是个庸才,连最后一点气运都不舍得给她。

她打南风魏骋都能和牌……正经人谁和南风啊……

魏骋在一旁,余光看着言如许在牌局上的表现,从局促、到挣扎、到满头大汗算不过牌、再到最后破罐子破摔看破红尘,忍俊不禁。

一个多时辰,几轮游戏下来,言如许疲惫不堪,仿佛走了八百里山路……

秋女官清点着牌面,赢得最多的是太子。

魏骋今日没怎么说话,直到此时才道:“言姑娘可愿赌服输?”

言如许叹一口气:“臣女单凭太子吩咐。”

魏骋:“第一桩事。”

言如许心中蓦地一紧,她没想到魏骋真的会开口要她履约,即便履约,她也没想到会在此时当下。

魏骋:“这也是母妃的意思。言姑娘可愿意到宫中官学读书?”

言如许彻底呆住了。

宫中官学名为琅园,太子三师、翰林院大儒皆在其中授课。

因着前朝大衡出过两位女相,到了大昭,先帝和当今陛下便有意为女子开设学堂。虽说这个想法在民间遇到了许多阻力,但朝中却有不少有识高官响应。

琅园便是最好的例子,皇亲国戚、朝中勋贵的儿女都在那里受教,而且是终身受教。即便之后儿郎入仕,女子嫁人,只要得空,便可以随时再入琅园。

当年贤妃娘娘和李长霓便是在琅园做皇子伴读。

而且从琅园出来的士子也都有不错的前程,男儿登科者极多,女子迫于社会规训,则更为现实,在婚事一道会容易许多,是各个世家大族争抢的香饽饽。

这是份极大的殊荣,霎时间砸到言如许头上,她有些反应不过来。

比起惊喜,她更多的是疑问,为什么……为什么她能得到这样珍贵的机会……

正当她这样问着自己,贤妃娘娘似看穿她一般,回答了她的问题。

“你那小娘心术不正,这些年恐怕从没有让你精进学识。但是阿许,女子应无才,是天地间最大的谎言。那是居心叵测之人,想要折断女子臂膀而编出的说辞。你今年十八岁,年少时光已没有几年可以蹉跎。宫宴一事,我便知你是个有天赋也有主见的孩子,莫等闲啊,该要步上正轨了。”

言如许抬头看向章贤妃。

她的目光灼灼,章贤妃也是。

“阿许,你本不是京城传闻中那般样子。答应本宫,站起来,成为你母亲,甚至……超越你母亲。”

注1:

雀牌:麻将初代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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